作者:湯姆.海登(Tom Hayden)
古巴是一個非洲國家,幾乎就相當於古巴是拉丁美洲國家,但是這個事實罕見有人提及。如同巴西與其他佳勒比海島國,現代的古巴根源於征服、奴隸,以及反奴隸的起義叛亂。
所以,古巴的國際主義凝聚於阿爾及利亞,在 1961 年 12 月,就把武器往那裡運送;我們不能說,這個作為僅只是馬克思主義者的反射,這應該也是自然的行動。運送武器的船隻返程時,古巴帶回了受傷的孤兒、難民與反抗法國人的戰士。
阿爾及利亞獨立之後,古巴派遣了 55 位專才,提供免費醫療照護。摩洛哥在1963年威脅阿爾及利亞,古巴派出了 686 位武裝戰士,協助新的革命國家捍衛自己。
這是強固堅實的外交政策,但是,就這麼一個貧窮又是低度發展的國家,如何可能,又為何可能?
打從開始之初,古巴革命黨人就清楚意識到,自己屬於米爾士—以及 SDS 的〈休倫港宣言〉──所說的「飢餓集團」,是第三世界,不是第一或第二世界。比如,《全世界受苦的人》的作者,舉世知名的法農(Frantz Fanon)是在佳勒比海出生,卻在阿爾及利亞參與正義之戰。
另外,古巴的人道主義還有一個戰略理由。皮耶羅‧葛雷牙塞斯(Piero Gleijeses)是位傑出的歷史學者,專研古巴在非洲的歷史,他認為,「在卡斯楚反覆提出,要與美國探討暫時妥協之計(1961, 1963 與 1964 年),卻又屢屢不得要領之後,他的結論是進攻是最好的防衛。」
古巴駐非洲的一位軍官是這樣表述的,「古巴捍衛自己的方式,就是攻擊入侵者。這就是我們的哲學。美國佬從各個方向攻擊我們,從海角天涯的各種路線。我們必須分散他們的武力,若能這樣,他們就不能前來進犯我們,也不能進犯任何其他國家,即便他們的力量強大。我們的反應必須大膽。」
對幾百萬古巴人來說,非洲是他們的祖國。古巴人的血液流著非洲先祖血液,古巴的先人來自非洲文化,如約魯巴人(Yoruba)及當代奈及利亞的伊博人(Igbo),或者,獅子山的曼丁哥人(Mandingo)。
1920 與 1930 年代的時候,古巴歷經了「非洲古巴主義」的興起,如同法屬佳勒比海群島的「對非洲黑人文化傳統的自豪感」,或者,就像是美國紐約當時出現的「哈林復興現象」,這些都是非洲人離散後,新興的文化民族主義浪潮的一環。
有此理解,就不會不能理解,何以數以千計的非裔古巴人響應徵召,前往他們的祖先家園作戰──剛果、幾內亞比索,與納米比亞──,對抗葡萄牙的殖民主義與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這就是古巴民族詩人尼古拉斯・紀廉(Nicolas Guillen)在 1976 年所說,當時,非洲戰爭開打了:
有許多奴隸是從安哥拉被帶到了古巴…我們對於非洲那些部分,特別會有意識,我們的祖先有很多人來自那裡。這是我所有詩作的基礎…安哥拉是我們的一部份。
如果美國人與西方人認為這是共產黨人古巴的帝國主義,古巴人更感覺這是返鄉。如果美國人與西方人認為古巴是蘇聯的馬前卒,第三世界的大多數國家擁抱古巴,將古巴看作是三大洲集團的領袖,「亞非拉人民團結組織」(Organization of Solidarity with the People of Asia, Africa, and Latin America, OSPAAAL)就在 1966 年 1 月在哈瓦那誕生了。
這個選擇值得一書,因為第三世界的會議是在 1957 年誕生於開羅,在 1965 年古巴受邀參加之前,並沒有包括任何拉丁美洲國家,其後,古巴人的第三世界根源及遺產,再有任何懷疑,也都廓清了。
與此同一時刻,美國的「學生非暴力協調委員會」(SNCC)自己也在轉變,它要在美國本土,推動第三世界解放運動。根據 SNCC 史學家卡森(Clay Carson)的看法,SNCC 在「黑土地帶」(Black Belt)推動收益分享的工作,這個訴求是全球農業改革運動的一環。
就在整合派的動能減弱之計,麥爾坎‧X與「伊斯蘭民族」的黑人民族主義及國際主義日漸得到共鳴。1966年 6 月,在密西西比舉行投票權大遊行,詹姆士‧馬里帝茲(James Meredith)遭人射殺,在這個場合,堅定的SNCC成員威李‧里克斯(Willie Ricks)拋出了「黑人權力」(Black Power)這個術語,測試了大眾的反應。
卡麥可最後在六月十六日正式拋出了,里克斯對他說,「現在就丟出!人們已經就緒!」這位很有爆發力,也很有魅力的 SNCC 主席卡麥可,一夜之間,就將自己從左翼社區工作者的身份,推高到了全球的革命舞臺。
「黑人權力」這個用語有些曖昧,意義雙重。對於出身麥爾坎‧X這個傳統的人來說,這是動員年輕人的指令,因為它讓白人最為害怕,暗示了報應與種族角色的逆反。
對於馬丁‧路德‧金來說,起初他對是否使用這個用語,有些遲疑,黑人權力的意思,是要在白人傳統之內,將少數移民群體組織起來,取得權力。斯托克利‧卡麥可則覺得,兩種意思都有。不管是哪一層意思,「黑人權力」一出,白人直接參與的民權運動銳減,同時也贏得了獨立的槓桿,讓黑人社群得以抗衡白人領導的權力結構。
無論是革命蘊含,或是其改革意義,「黑人權力」在黑人之間,導入了深沈的共鳴,他們從 1957 年的蒙哥馬利,一直奮鬥至 1965 年的塞爾瑪事件,卻很少得到表現的機會,他們的不耐之情漸增。
在斯托克利短短的一生(1998 年早逝於癌症),他的各個人生階段,我都有機會與聞;如實說來,他會成為革命份子,是有不可思議的成分。
1941 年,他出生在千里達,剛好就在委內瑞拉海岸旁邊,他是佳勒比海島嶼的人,後來他與古巴革命的親和與接近,起源於這個地理連帶。在就讀布朗克斯(Bronx)科學高中時,他在左翼猶太激進群體中長大,那個時候已經加入「公平對待古巴」委員會。
接著,他在 1960 年註冊,就讀歷來就是黑人為主的福華(Howard)大學,彼時,學生靜坐運動正在橫掃美國南方。
斯托克利加入了福華大學的「非暴力行動小組」(NAG),他自己接著一頭栽入,從哈佛大學到馬里蘭,再到密西西比的格林烏(Greenwood)的各種大小對抗,他都參與了,並且因為參與格林烏的「自由乘車」(Freedom Ride)運動,導致他被監禁 49 天,就關在人們望名生畏的密西西比州教養所,俗稱琶漆曼農莊(Parchman Farm)。
最後,警方將他移送阿拉巴馬州的朗茲郡(Lowndes),這個地方的人選用的符號是黑豹,對立於白人超級種族主義民主派的公雞圖像。他在尼肖巴郡(Neshoba)沼澤地區,搜尋失蹤多時的錢尼(James Chaney)、古德仁(Andy Goodman)與史華納(Mickey Schwerner),最後,這三個人是在 1964 年 8 月才被發現,遺骸早已殘缺。
斯托克利全身都在散發奇里斯馬,所有人都在看:高大、俊美、笑容燦爛、視死如歸,傑出的社區組織者,能言善道。我們彼此算是相當熟識,即便在斯托克利離開白人左派圈之後。
在洛杉磯華茲(Watts)暴動後一年,1966 年 8 月,他來到了紐華克,十一個月之後,紐華克也出事失火了,他在我們這個社區對八百位年輕人講演,並以一種觀望的態度,鎮靜地解釋,何以在事關黑人的事件中,像我自己這樣的白人組織者,不再適合擔任領導的角色。不久之後,我們又走到了一起,我鼓勵他走一趟古巴。他是早就在準備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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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裔美國人若真在非洲戰鬥,包括斯托克利‧卡麥可,那麼,會產生什麼地緣戰略的效應?三十個戰士不會產生任何實質的差別。斯托克利明顯犯了錯誤,在於他認為「黑人權力」運動勢將在國際範圍的基礎上,「必然與日增強且更為清晰」,意思是他在非洲的角色僅只是改變了地點,從事相同的鬥爭。
斯托克利與美國黑人在非洲對抗葡萄牙殖民者,或是,對抗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這些行動在獲得媒體報導與散播後,或許可以揭露華府與那些國家的白人政結構,歷來就有強烈的聯繫,因此就可對準華府的虛偽,予以凸顯,也可能進一步對美國國內的民權運動,加油添火,並向國際各個角落推進;但是,這終究也只是政治上的可能性。證諸事實的發展,並非如此。
不管當時作了什麼計畫,斯托克利的全球行程完成了,但卻顯示,他已經自外於 SNCC 與「黑人權力」運動,他處於孤立地位,而還在兩年前,他卻還在美國領導這個運動。不但是斯托克利離去,SNCC與黑豹黨之間,也因為在美國的革命領導權與意識形態爭論(包括要訴求黑人民族主義,還是採取聯合陣線),裂痕愈來愈大。
在美國,聯合陣線這個概念或許算是無法達成的幻想。斯托克利所承受的各種威脅,貨真價實。但是,流亡在外的斯托克利,原本在美國有些什麼積累,也應該作個盤整。
他在美國有大量的追隨者,人群之夥可以匹配於馬丁‧路德‧金博士,並且已經在重新活化麥爾坎‧X的遺產。他的「黑人權力」論述,以同名為書,進入了暢銷書榜,共同作者是漢密爾頓(Charles Hamilton)教授。金博士在1968年華府召集「窮人大遊行」的時候,在斯托克利領導下,組織「黑人聯合陣線」的計畫已經在美國首都進行。
試想這幅光景,將會帶來何等潛在的衝擊,華府的多數人口是黑人,「黑人權力」運動就在這形同是聯邦政府屬地的地方,設置了總部,領導人又是斯托克利‧卡麥可!
若能如此,在地方舉辦的示威遊行,就同時有了「全國」示威遊行的性質。國會代表權的要求就能如同長茅一般的銳利,刺向聯邦政府的雙重標準。與各外國使館的新關係,將會如花盛開。
每一個聯邦雇員,以及政府及他們的員工走到街上,讀了新聞報導,必然都要感受衝擊。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遊客,等於是在距離白宮大門咫尺之遙,就能參訪美國「黑人權力」的首都。對於美國既有秩序的守成者來說,這些變化也許會讓他們太過難以消受。
暗殺與反情報的各種計畫與威脅,可能就會針對斯托克利而來。美國沒有能力容納一位黑人革命份子,認為他帶來威脅,但這個人還僅在五年之前,還是一位年輕的社會民主黨人,參加了「自由乘車」活動。這個情況很像美國在1959至1966年間,美國也沒有能夠找到容納古巴人的方式,直到革命燎原,擴大到了亞非拉三洲大會這樣的規模。
然而,走向國際傳媒之路,就是斯托克利遠離了其根源之時,他在SNCC與市民不服從運動的位置,他對本地人的培力工作,就此漸行漸遠。
斯托克利到了非洲,成為美國流亡者,這個時候,美國各種民權運動剛好正在傾倒,或分裂到了難以修復的地步。SNCC 在美國、在國際間都是步履維艱了,這又如同 SDS 在 1969 年以後的情境,當時「氣象人」這個派別走向更能戰敢戰的路線,將 SDS 這個組織拋在腦後了,那是個關鍵時刻。
SNCC 與黑豹黨很快地消褪,與此同時,更為主流的民權運動的訴求,開始有了成效,通過選舉,許多黑人市長當選了,還有其他黑人成了官員,他們多少都在卡特總統團隊下,整編了進去。
國家機器給予實質的改革(一人一票),從此,這就成為美國方式,藉此將憤怒之火,從街頭燃燒的拒馬,導引平息。南部各州,獲選為地方公職的黑人,數以百計,接著就是黑人市長當權的新時代,從 1967 至 1979 年間,至少有 20 人當選,所有人都是相對溫和,他們得以勝利,無不可以歸功於民權運動,也都必須歸功於類如斯托克利這類先行者。
發生在都會區的這些起義造反「革命」,事後證明,其實是可以圈限在一定範圍的風暴。
古巴當年的革命強化了社會的風暴(蒙卡達、馬埃斯特臘),最後取得政權,擁有了仍可運作的政府,即便備受美國勢力的圍攻;在美國,這些起義造反,卻是致使許多革命組織遭致孤立、分化,也遭人滲透。
在洛杉磯,暴亂後的「重建LA」之允諾,竟成鬧劇。黑人公務人員無法強制執行投資,儘管先前曾作此承諾;反之,實況是投資從城市中心出走,中產階級也逐漸離去。相同的情況也在紐華克、底特律與芝加哥發生:大量白人離開、企業集團不再投資,興起的是幫派,從事地下毒品經濟。
不過,總地說來,六十年代的起義造反許多年後,產生了國會的非裔與西班牙流派,最後,就是總統歐巴馬的出現。人們是可以論稱,美國各大城市的暴動帶來了改革,不是革命。至於古巴,如同我即將在下文論證,在古巴革命導引下,有了第三世界的革命高潮,其後,浪潮回饋島嶼,改良古巴人民的生活所需。整個行程是迂迴前進。
本文摘自聯經出版之《聽好了,古巴很重要!》 唯有了解我們共同的過去, 才能明白正常化的突破何以能出現, 進而了解古美關係的糾葛 會從這裡走向何方。 ── 湯姆‧海登 阻礙美國與古巴復交的原因, 冷戰只是表象 真正的關鍵是美國帝國心態的全球戰略與經濟利益 在 55 年的外交禁令下, 古巴雖被主流媒體邊緣化, 但從未被世界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