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著名的牧野之戰過後,周武王率領盟軍攻入商王都,開啟了中國史上對後世影響深遠的西周王朝。但是,就如同現實中的公主與王子結婚後,並非立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打贏了關鍵戰役的周武王,也不是馬上就龍袍加身,過著坐在王位上喊「眾卿平身~」的大王生活(時代錯亂中)。
事實上,打了一場勝仗的周武王,旋即要面對的是殷商故地根深難拔的舊勢力,以及東方和商王朝有著密切關係的大小部族。要如何穩固周人的統治,還考驗著武王以及他的核心集團。當然,其中最有名的是教科書上都會寫的周公,他不僅輔佐成王,還發動軍隊東征,平定三監之亂,使甫成立的西周國家真正地穩定下來。但是,今天要講的不是已經很有存在感的周公,而是在西周初期也相當有分量的召公。
遙遠封國的成立
召公作為周初的重臣,大約是在武王時期嶄露頭角。(註一)傳說召公是文王的庶子,周公的庶兄。周公、畢公等人協助武王攻克商都,於是武王封周公於魯,同時封召公於燕。勝利的果實在手,正是周人政治基業開展的重要時機,武王卻於此時與世長辭。
這時周人所憑藉的,依舊是以周原與豐鎬二都為核心的根據地,還沒有全面掌握東方殷商貴族與其舊部的勢力。武王伐商雖然成功,但僅取得首都的控制權;首都以外,殷商王室長期經營的地方勢力與分散各地的大小貴族,仍不在周人的控制之下。因此,武王與周公的兄弟──管叔與蔡叔被委以重任,輔助紂王之子武庚治理殷商舊地,召公與周公則分別擔任太保、太師,輔佐成王繼續武王未竟之業。
在風雨飄搖的此刻,繼位的成王還無法全面接管政事,於是由周公攝政,卻因此使周人核心集團分裂。周公很快取得了召公與太公的信任,而遠在今日安陽的管叔與蔡叔選擇夥同武庚一起叛變。可以想見,這個時刻將有多麼艱辛:大戰方歇,東方的新領土還未完全順服,領袖卻遽然逝世,而繼位的幼主未能擔當重任,應當戮力同心的兄弟卻夥同東方的族群操戈相向。情勢如此險峻,周人甫建立的基業,隨時可能易手。
於是,周公親自率軍隊東征,收服了殷商故地,在原地新建宋國與衛國,周公與召公於今日的洛陽營建了東都雒邑,周國家的東方得到暫時的平靜。但這並不是周國家真正安定下來的時刻,成王親政後,親伐位在山東的奄,將奄國的國君薄姑遷往他處,此後,西周王朝才真正進入穩定發展的時期。
召公在周人建國之初的艱辛歲月裡,顯然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在武王伐商時,召公是武王的左右手;周公東征之際,召公留守大後方,後來更與周公共同營造了東都。《史記.燕召公世家》說,西周早期,召公治理陝以西,周公治理陝以東。因為召公在西方治理得宜,有很高的人望,所以成王將逝世之際,還託孤召公與畢公。
不論怎麼看,召公都是如此的重要,但召氏一族在此後的歷史文獻上卻幾乎銷聲匿跡,大家都不曉得他們去哪裡了,直到周厲王時,召氏族長才又出現在文獻記載,在厲王被逐之時保護了年幼的宣王。
另一方面,大家還記得召公被封在燕國嗎?那個遠在北京一帶的燕國。即使搭高鐵,從北京到西安仍然要費時七個多小時,在只能駕馬車「扣嘍、扣嘍」往前跑的西周時代,召公要如何在封到燕地的同時,又治理陝西呢?最神秘的是,燕國自召公以下,一直到第九代的燕惠侯為止,燕國的史料付之闕如,太史公司馬遷也不曉得燕國發生了什麼事。而燕惠侯的時代約是周厲王時期,西周已經進入晚期。
燕國不僅遠得要命,還遠到和本部失去聯繫了。
今天要選哪個燕侯?
數件青銅器的出土,為模糊不清又謎團重重的燕國歷史帶來了一絲曙光,卻也增加了更多難解的謎題。一件〈燕侯旨鼎〉這麼說:
燕侯旨作父辛尊。
這件〈燕侯旨鼎〉的年代是西周早期,是某一代名為旨的燕侯做給他的父親「辛」的祭器。(註二)從前面的敘述,我們知道召公被封在燕國,這位燕侯旨和召公有什麼關係呢?燕侯旨=召公嗎?《史記》說召公的名字是「奭」,也就是說,這位「旨」並不是召公,而是西周早期消失於文獻中的某一代燕侯。那這位燕侯旨名為「辛」的爸爸又是誰呢?是召公嗎?還是另一代燕侯呢?
有兩件青銅器可以解答一些問題。燕國故城與一片西周時期的墓地,在北京西南的琉璃河鎮被發現,編號 1193 的墓葬出了兩件「克」所做的青銅器,銘文大致相同:
這件青銅器的銘文說,燕國第一代封君的名字是克,他因為太保有功才受封。太保就是召公,也就是說,武王封召公於燕,但真正到燕國去、成為第一位燕侯的則是克。比照周公封魯,由嫡長子伯禽就國的例子,克應該是召公的嫡長子。
好的,到這裡我們來整理一下以上人物的關係:
解決了召公與燕侯的問題後,又來了一個新問題:燕侯旨的父親辛是燕侯克嗎?這牽涉到另外兩個人所做的青銅器,分別是憲和龢。〈伯龢鼎〉與〈憲鼎〉、〈伯憲盉〉這麼說:
伯龢作召伯父辛寶尊鼎。(〈伯龢鼎〉)
唯九月既生霸辛酉,在燕。侯賜憲貝、金,揚侯休,用作召伯父辛寶尊彝。憲萬年子子孫孫寶。光用大保。(〈憲鼎〉)
伯憲作召伯父辛寶尊彝。(〈伯憲盉〉)
伯龢做了一件器給名為「辛」的父親,他的父親曾經是召氏的族長。憲與伯憲應該是同一人,他也做了一件器給名為「辛」的父親,他的父親也曾經是召氏的族長,伯憲甚至曾經受到燕侯的賞賜。
召氏一族的族長,在召公過世之前都是召公。燕國是從召氏分封出去的,第一代燕侯的父親也是召公。而歷史記載召公一直活到了周成王的兒子康王時期,非常長壽,這表示至少到西周早期中段為止,族長「召伯」都是召公本人,第二任召氏族長「召伯」就任的時間,約當是伯龢與伯憲的生存時期。也就是說,伯龢與伯憲的父親召伯父辛,應當是召公。
這位召伯父辛既然是召公,那伯龢、伯憲、燕侯克、燕侯旨又是什麼關係呢?第一任燕侯必然是克,這是毫無疑問的。第二位燕侯旨也同屬西周早期的人物,兩人時間相隔甚短,且銅器銘文曾有燕侯旨到宗周見周王的紀錄,這表示燕侯克在位時間可能不長,而燕侯旨即位之時已經成熟到可以擔當政治責任。因此,有學者認為兩位燕侯並不是父子,而是兄弟。也即是說,燕侯克、燕侯旨、伯憲、伯龢都是召公的兒子,燕侯克與燕侯旨是兄弟相繼成為燕侯。
伯憲與伯龢是難解的問題。「伯」表示排行嫡長,是接任族長的人。兄弟相繼接任族長是可能的,但不可能同時有兩人都是兄弟中嫡長的老大。對此,並沒有比較好的解釋。學者們猜測,伯憲與伯龢中的一人可能從召氏本宗分離出去,另外成立一支新的家族,因此也可以被稱為「伯」,表示他是族長。
如果我們暫時採用上述的說法,可以得出這樣一張關係圖:
因為上述的青銅器,有些問題得到了釐清:召公雖然受封,但不就國,代替他前往燕國的克,可能是他的嫡長子,因此召氏和燕國才會並存,召公才能一直留在陝西;留守本部的召氏,很可能已經有小支的分家。但正如前文已經說明,筆者最後採取的說法,只是學者們諸多見解中的一種,此說法之所以沒有成為定論,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
遠方的燕侯都在忙些什麼?
北方的燕國為什麼會被封到那麼遠的地方呢?學者們推測,可能是為了防堵北方的息慎(肅慎)、孤竹等與商王朝曾有聯繫的北方民族。孤竹與商可能有較為密切的來往,紂王的叔父箕子傳說曾避走朝鮮,東北的遼寧也曾出土商末周初的青銅器,這些都說明約當今日中國東北的區域,在商周時期與中原王朝有過頻繁的來往。燕國所在的位置正好扼守沿太行山東麓北上至遼寧的重要通道,控制著商故都安陽與東北部族的往來。
緣此,有學者甚至推測,在武王克商至武王病逝之間的兩年,召公可能沒有隨著武王返回周人根據地,而是帶著另一支軍隊北上,控制後來燕國受封的區域。只是召公尚未完成計畫,武王就已病逝,召公不得不放下前線,回到陝西主持大政。這個說法有其可能性,但沒有強力證據支持。
後來的燕侯怎麼了呢?
可能有讀者已經發現了,講來講去,似乎都只是在講召公和他的兒子們,他的孫子呢?很可惜,我們還不清楚他的孫子是誰。或許前面提到的燕侯旨、伯龢、伯憲當中有人是他的孫子,也可能他們都是他的兒子。有太多的問題弄不清楚,我們手上又只握有太少的史料,故事只能說得這麼殘缺不全。等待哪一天又出現驚人的新資料,再讓研究者們快樂地抱著頭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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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有些學者認為召公在文王時期已經開始活動,但現在可見的材料時代較晚,沒有強力的證據可以支持此說。
註二:以天干稱呼死去的祖先(如「辛」),是商人的習慣,這個稱呼和祭祀有關,學者們一般稱為「日名」,請參考〈別讓祖先不開心──甲骨文與「拜拜」這回事〉。使用日名是商人的習慣,但使用者可能不只嚴格定義下的商人,還包括了受到商文化強烈影響的某些族群。目前的研究指出,除了少數不易解釋的例外,姬姓周人基本上沒有使用日名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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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 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北京:中華書局,2004。
- 李學勤,〈克罍克盉的幾個問題〉,收入《第二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1993,頁205-208。
- 朱鳳瀚,〈房山琉璃河出土之克器與西周早期的召公家族〉,收入《遠望集──陝西省考古研究所華誕四十周年紀念文集》。西安: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98,頁303-308。
- 任偉,《西周封國考疑》。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
- 陳絜,《商周姓氏制度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