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織是從中國傳入、裝飾性極強的絹絲織物。它的特徵,是在斜紋織法的基礎上加入彩線,織出的圖案彷彿刺繡般充滿立體感,這便是浮織的技法。從古至今,唐織都是最高級的織物。在古代,只有將軍等身份較高的人的衣物,以及能劇的戲服才會用到。如今,能劇女角的上裝,仍然會用到燦爛奪目的唐織。
在能劇戲服的製作者中,有一位被人們所熟知的唐織名匠──山口安次郎。遺憾的是,三年前,老人以一百零五歲高齡與世長辭。但直到人生最後幾年,他還在不停地織著。這次,我們拜訪的是安次郎的長子,繼承紡織家業的山口嚴先生。在他京都的工坊裡,我們欣賞到華麗的作品。
「父親小學畢業後,十二歲就開始操持家業,從事織物的工作。由於個子還很小,坐著的話,腳搆不到織布機的踏板,所以只能站著做事。」當時,山口安次郎的家境絕對算不上富裕。他在二十七歲時,便獨立支撐起了整個家庭。他創立的布匹製造公司「山口織物」,在太平洋戰爭時曾一度停業,到他四十三歲時才重新開業。
在戰後的艱困期,不但原料絲線很難買到,就算費盡心力生產出了織物,也只能以國家規定的價格銷售。在這種艱苦環境下,與能劇戲服的邂逅,給了他繼續做下去的勇氣。能樂流派之一、金剛流宗家的金剛嚴氏對他說:「布料每過十年就會變換潮流,但能劇戲服的價值三百年都不會變。你試著做一份能流傳三百年的工作吧。」
安土桃山時代開始使用的能劇戲服,堪稱是日本工藝美術瑰寶。唐織的加入,又為它增添了一份幽玄之感。非常希望把日本的傳統技藝傳給後世的安次郎先生,以自己的堅定和執著說服了政府官員,在什麼東西都按規定配給的年代,額外領取了織造能劇戲服的絲線。在戰爭剛剛結束的混亂時期,還能以唐織技術織造布匹實為不易。因此,「山口織物家的唐織」,成為京都織物產業集中地西陣首屈一指的明星織布坊。
1950 年,安次郎還贈送了當時駐日盟軍司令部最高司令官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一塊能劇戲服上的織物。安次郎先生為能劇戲服的復興做出了很多貢獻,但在五十五歲時,他把公司全權移交給兒子,自己則引退幕後。
他在京都以西、翻過一座山的圓部町,購入一塊三千多平方公尺的土地,在那裡建立了織布工廠,招募當地的婦女們一起織布。但他對能劇戲服的熱情並沒有消減,一百多歲高齡的他,還是以織布師的身份工作。在過世之前,僅能樂各宗家的戲服他就做了一百三十件,全部加起來則有超過三百件能劇戲服出自他之手。
穿著父親安次郎親手做的戲服,嚴先生自己也跳起了能舞。「唐織是一邊織布料,一邊用較粗的橫線將圖案織在上面。有很多人誤以為凸起的圖案是刺繡,但刺繡是後期手工繡制上去的,唐織則是用織布機一次完成的,二者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另外,能劇戲服所用的唐織必須非常輕薄,雖然看上去豪華絢爛,但必須保證用最少的絲線來織,背面不會隱藏無用的線。能樂流派觀世流宗家也曾稱讚過『安次郎的唐織很輕便,穿上的感受很棒』。」
在寬闊的和式接待室中,戴安娜王妃和查爾斯王子訪日時獲贈的「胴箔地雪輪青海波水仙紋樣唐織」同旁邊的「紅白黃緞百花秋草紋樣唐織」並排陳列在一起。這種秋草圖案的唐織,是安次郎自己的創意。以草木染色的絲線織成,需要耗費相當大的精力。
「明治時代開始使用化學染料以後,植物染料便衰退了。一種紅色的絲線用草木染色,就需要三年的時間,而用化學染料兩三天便可染成。這秋草圖案中的紫色,是用東北部一種紫草煎熬染製而成。再加上每一根草的形態都不太一樣,因此織成一件戲服,需要三到四個月的時間。而在這之前,光是準備絲線就需要三年的時間。僅染色一個步驟,就要花費五百萬日圓。就算是這樣,五十年前,我父親也堅持用古人的方法來染色,現在肯定是做不到了。實際上,說是復原古人的方法,其實絲線的鮮艷度和強度都與從前不同。真正一模一樣的東西,現在是做不出來的。」當時,用草木染色的唐織有一部分送給了京都國立博物館,這塊秋草圖案的唐織,被嚴先生用於演出一部名為《東北》的能劇。
能樂與唐織,兩者都是從中國傳入日本的貴族傳統文化,現在依舊以它們的魅力感召著世人。嚴先生說:「能劇的舞台只有三間四方大小,也就是約三十平方公尺的四方空間。就是這樣的空間,有時是宇宙,有時是海邊漁夫的小屋,有時又化為海上的船。以這樣有限的舞台來表示無限的空間,便是能樂的理念。能劇的戲服,也是有限圖案的組合。這些圖案最多也就是由二十種顏色的絲線組成,以有限表示無限。這一點,和能樂的理念是一致的。」
把唐織放在手上感受,的確非常輕柔細滑。但是在這輕柔細滑之中,卻交織著遙遠的歷史、不同的思想、眾多的勞力與匠人的心意。這樣想著,再看這一片小小的織物時,仿彿就要被眼前這塊小宇宙吸入進去。然後,某種沉甸甸的東西,默默留存在心底。
本文摘自《誠實的手藝:代代傳承的百年質樸美學,日本民藝手作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