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保霖（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英文系美國文學博士候選人）
美國兩大黨之一的共和黨，誕生於 1854 年 3 月 20 日，這個共和黨我們今天一般稱之為「林肯的共和黨」，其實在本質上已不同於現任川普總統所代表的「共和黨」。
共和黨歷經了 163 年的歷史和轉變，尤其是在 1960 年代的民權運動後，可以說美國兩黨開始交換了靈魂，當年擁護蓄奴和種族隔離的民主黨走向包容多元，而曾解放奴隸與重建時期積極推動民權的共和黨卻走向保守。無論如何，讓我們回到最開始，到底共和黨是在怎麼樣的歷史背景下誕生？這個「共和黨 1.0」在當時又有什麼重要主張？
共和黨誕生地
威斯康辛州建州於 1848 年，位於美國中西部北方，夏天氣侯宜人，冬天則漫長酷寒。由於威斯康辛州缺乏大山大水的國家公園加持，也沒有像紐約或舊金山等的知名大城市，因此較少人注意到威斯康辛州。回到南北戰爭時期的美國版圖來看，當時的威斯康辛州也處於西部邊疆，若再加上 1846 建州的愛荷華、1858 年建州的明尼蘇達，大抵就是當時美國的西部邊疆。而當時處於邊疆的威斯康辛州，又有什麼重要性呢？
1854 年 3 月 20 日，美國共和黨就誕生在威斯康辛州。
今天如果驅車從威斯康辛州首府麥迪遜出發，沿著往東北綠灣方向（Green Bay，美國職業足球綠灣包裝工隊（Green Bay Packers所在）的 151 號州道，大約只需開 1 小時又 10 分鐘，下交流道之後往西北方向再開 20 分鐘左右，就會抵達一個叫里朋（Ripon）的小鎮，一個人口只有約 8000 人的小鎮。
在這個小鎮上，有一棟嬌小不起眼的白色建築，名叫「小白色校屋」（Little White Schoolhouse），門口上寫著「共和黨誕生地，1854 年，里朋，威斯康辛」（Birthplace of the Republican Party, 1854 – Ripon, Wisconsin）。
故事要回到 1803 年開始說起，當時的美國版圖也就東部那幾個老州，外加往西部拓荒而陸續建州的土地，例如田納西、肯德基、俄亥俄等州。隨著快速往西部拓荒，美國的版圖越來越接近密西西比河流域。然而當時密西西比河以西到洛磯山脈之間廣大的領土，是屬於法國佔有的領地，稱之為「路易斯安娜」（Louisiana Territory）。
當時的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 （Thomas Jefferson）出於國家利益的考量，向法國拿破崙政府協商買地，最後以以當時總數 1500 萬美金（約今天 2.5 億），購得大約 83 萬平方英里（相當於 214 萬平方公里）的廣大土地，平均一英畝地不到三分錢的價格。一時之間，美國領土可以說是增加一倍大，歷史上稱為「路易斯安娜採購」（Louisiana Purchase）。
然而，美國建國後，北方各州陸續廢除奴隸制度，但南方因為棉花經濟卻反而是更加依賴奴隸制度。隨著美國領土的大幅擴張，新開墾的地方陸續成立政府，建立新州。而這個新州要以自由州或奴隸州來加入聯邦政府，就成為內戰前國會南北雙方的衝突點。
因此，當 1819 年密蘇里建州並準備以奴隸州身份加入聯邦時，為了取得自由州和奴隸州之間政治勢力的平衡，國會最終採取妥協方案，一方面同意密蘇里以奴隸州加入聯邦，另一方面也讓緬因（從麻州分出來）以自由州身份加入聯邦。
此外，在路易斯安娜領土之中，除了密蘇里以外，以密蘇里南邊州界，也就是北緯 36 度 30 分為自由州和奴隸州界線，以北領土未來建州將禁止奴隸。對此，南方勢力批評國會無權干涉領土是否蓄奴，而北方則贊成防止奴隸制度繼續擴張，最終雙方取得妥協，歷史上稱為 1820 年「密蘇里妥協」（Missouri Compromise）。
這個重要的妥協案，在未來的三十年，有拜有保庇，保住了美國聯邦不致於分裂。
時間繼續來到 1846 年的美墨戰爭（Mexican-American War, 1846-8）。
當時的美國人相信所謂的「天命昭彰」（Manifest Destiny），因此野心勃勃地擴張領土，彷彿這是上帝賦予美國的神聖使命。另一方面，早在 1836 年獨立的德克薩斯共和國（the Republic of Texas）有意加入美國聯邦，然而，墨西哥政府卻警告如果德克薩斯加入美國將引發戰爭，因此美國和墨西哥之間戰爭最終爆發了。
戰爭的結果是墨西哥戰敗，連首都墨西哥市都被美軍包圍。戰敗的墨西哥與美國簽署「瓜達魯佩條約」（Treaty of Guadalupe Hidalgo），美國支付墨國 1500 萬美元，美國得到包含加利福尼亞在內的廣大西南領土，外加墨西哥承認德克薩斯加入美國聯邦成為德州。
伴隨領土大幅擴張，自由州和奴隸州老問題仍然存在。
1850 年，加利福尼亞要建州加入聯邦，南北雙方在激烈衝突之餘不得不互相妥協。事實上，在內戰前，只要出現奴隸爭議，南方各州就威脅要脫離聯邦，北方代表只得為了保住聯邦忙著擬定妥協，例如1850 年國會一系列妥協之中的《逃亡奴隸法案》，就來自於越來越多奴隸逃向北方或經由北方逃向加拿大，南方要求制訂更嚴格的法律，因此在新法之下，南方奴隸主或捕奴人可以直接到北方各州，捕捉任何他們懷疑屬於他們「財產」的奴隸，這無疑是直接侵犯北方州權。
這一系列衝突和妥協，最終導致舊政黨瓦解，而促成新政黨成立的最後一擊就是 1854 年的《堪薩斯—內布勒斯加法案》（Kansas–Nebraska Act）。
這個法案由伊利諾州的參議員史蒂芬‧道格拉斯（Stephen A. Douglas）提議。為了興建橫跨大陸鐵路計畫可以得到南方的支持，他提議將路易斯安娜北方的領土一分為二，北為內布勒斯加領土，南為堪薩斯領土。而且他更進一步主張擁護「人民自決」（Popular Sovereignty），也就是在這些領土未來建州加入聯邦時，人民可以自行投票決定成為自由州或奴隸州。
這個《堪薩斯—內布勒斯加法案》無疑推翻了 34 年來保平安的〈密蘇里妥協〉，奴隸制度得以進入西部領土。對許多北方人士而言，這是一種被嚴重背叛的感覺，也深刻影響到他們往西部拓荒的利益，很多北方人甚至認為，南方的奴隸勢力（the Slave Power）已經把持和操控聯邦政府。這個不滿的情緒也導致了「流血堪薩斯」（Bleeding Kansas）發生，擁奴和反奴雙方在堪薩斯直接開戰。
傑克遜總統之後的民主黨，漸漸地被南方奴隸勢力掌控，並且把持朝政，聯邦政府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幾乎一手獨攬。而反對傑克遜總統起家的惠格黨（the Whig Party）在奴隸議題上嚴重分裂，以至於無法有效阻擋奴隸制度向西部擴張，最終導致惠格黨瓦解，各方政治勢力重新洗牌，也就是在這樣歷史脈絡下，誕生了一個新政黨：共和黨。
共和黨的誕生
當參議院提出《堪薩斯—內布勒斯加法案》後的同年 3 月 1 日，一位惠格黨員艾爾文‧包維（Alvan E. Bovay）律師出於反對該法案，在自己居住的威斯康辛州的小村莊里朋中召開集會。包維主張如果法案通過，他們將拋棄舊有黨派，組成新政黨。事實上早在包維住在紐約時，就已與他的朋友們一直思考討論組成新政黨的可能性。
當參院表決通過《堪薩斯—內布勒斯加法案》的兩週後，包維在里朋召開第二次集會，提議新政黨名稱使用「共和黨」。「共和」的靈感來源，來自傑佛遜的「民主共和黨」（Democratic-Republican Party）。
會後，包維這麼說：「開會前，我們是惠格黨員、自由土地黨員、民主黨員。開會後，我們是共和黨員，而且我們是國家內的第一批共和黨員」（We went into the little meeting held in a school house Whigs, Free Soilers, and Democrats. We came out of it Republicans and we were the first Republicans in the Union）。
1854 年 5 月 22 日，眾議院通過《堪薩斯—內布勒斯加法案》，皮爾斯總統（Franklin Pierce）也簽署了法案，法案正式生效。6 月中旬時，包維寫信給他在《紐約論壇報》（New York Tribune）的編輯好友霍勒斯．格里利（Horace Greeley），督促他在報紙上向大眾介紹新政黨。在6月24日，格里利正式發表文章，並推薦使用「共和黨」為新政黨名稱。
7 月 6 日，在密西根州的傑克遜（Jackson, Michigan），第一次以「共和黨」名義召開密州代表大會，並規劃黨綱，提名候選人參加密州公職選舉。這是歷史上第一次以共和黨名義召開的大會，也吸引了廣大的群眾參加。共和黨在會中決議不再與奴隸制度妥協，主張廢除《奴隸逃亡法案》，首都華盛頓必須廢除奴隸制。
1856 年 2 月 22 日，在賓州匹茲堡第一次召開全國黨代表大會。來自北方 9 個州的 24 位黨代表，一致反對《堪薩斯—內布勒斯加法案》。除了北方各州黨代表以外，格里利與林肯也出席了會議。
共和黨的政治主張
一開始的共和黨，很像一支各派兵馬組成的聯軍，裡面有北方民主黨黨員、前惠格黨黨員、自由土地黨黨員、自由黨黨員等等。但基本上都是以反對《堪薩斯—內布勒斯加法案》而重組的北方政治勢力，從這一刻開始，北方共和黨和南方民主黨可謂在美國歷史上第一次以地理區域劃分。
這時候的共和黨，儘管有一群被稱之為「極端共和黨員」（Radical Republicans），例如像是麻州的查爾斯‧桑納（Charles Sumner）和賓州的賽迪斯‧史蒂文斯（Thaddeus Stevens），他們是政治廢奴主義者（political abolitionists），他們公開反對《奴隸逃亡法案》，他們主張共和黨最高目標應該是反對奴隸和廢除奴隸制度。儘管這群「極端共和黨員」不算多數，但他們的政治主張將深遠地影響共和黨，尤其是南北戰爭後的重建時期（Reconstruction, 1865-1877），具體體現在美國憲法十三、十四、十五修正案。
這時候共和黨主流思想主張的是「自由土地，自由勞力，自由人」（Free Soil, Free Labor, Free Men）。受到自由土地黨主張的影響，共和黨將選票鎖定在北方白人農工，畢竟當時純粹為了黑人平權、或是為了道德正義而反奴廢奴的主張是小眾，絕大部分白人，就算反對奴隸制度，其出發點也是關於自身利益，而且往往帶著嚴重的種族歧視和偏見。
換句話說，之所以反對奴隸往西部擴張，是因為不少北方人考慮遷往西部開墾，但他們不想和奴隸之間形成勞力競爭，所以將奴隸議題與北方自由勞力利益綁在一起，轉移奴隸問題沉重的道德爭議，來可以引起北方大多選民的共鳴。
需要要強調的是，在「共和黨」的大傘之下，黨中成員大多是北方反奴人士，只是有各自的理由。有強調廢奴是道德問題的「極端共和黨員」，也有強調自由土地和自由勞力的溫和派黨員。
共和黨中的溫和派相信，自由的勞動力可以帶來強烈的生產動機，對勞工本身有益，甚至可以促進社會階層流動，改善生活條件，走向經濟獨立。因此，他們認為奴隸制度阻礙了社會階層流動，特別是對南方大多數貧窮的白人階級而言，更是剝奪他們的發展。
身為共和黨中的一員，林肯本身厭惡奴隸制度，但他一生對於處理奴隸問題的想法和態度卻也一直在改變。在這段時期，到他當上總統前一兩年，他主張的廢奴綱領是：
- 漸進式廢除奴隸。
- 政府以金錢賠償奴隸主，
- 由於黑人與白人很難共存，所以必須將奴隸遷往海外。
其中第三點，也是當時「美國殖民協會」（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的主張，但很難在廢奴主義黑人社群之間得到共鳴。
新成立的「共和黨」反對奴隸，反對《堪薩斯—內布勒斯加法案》，反對奴隸制度向西部領土擴張，其主張的自由勞力，只針對白人男性，白人女性和其他少數民族都被摒除在外。這也難怪廢奴主義黑人領袖弗德列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日後回想共和黨建立之初時說：「自由人呼喊之聲響起，並非將自由分享予黑人，而是保護白人自身的自由」（the cry of Free Men was raised, not for the extension of liberty to the black man, but for the protection of the liberty of the white）。
此後，共和黨迅速在北方崛起，尤其是紐約州北部和西部、新英格蘭地區、還有大湖區北部（例如密西根州和威斯康辛州）。這些地區經濟發展迅速，而且宗教運動和民間社會改革風氣興盛。1856 年，共和黨提名的總統候選人約翰弗里蒙特（John C. Fremont），打著口號「Free Speech, Free Press, Free Men, Free Labor, Free Territory, and Fremont」競選，最後贏得 16 個北方州中的 11 個，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政治新勢力，對南方也是一個嚴重的警訊。
1860 年，溫和派的林肯獲得共和黨提名競選總統，贏得北方所有州和西岸兩州（加州和奧勒岡州）的支持。這次選舉，在深南方地區（deep South, 或稱之 lower South）的選票上根本就沒有林肯的選項，所以在這地區一共九個州，林肯得票數都是零。然而這屆總統大選，一共有四位參選人，林肯囊括了所有自由州的支持，而廣義的南方則陷入分裂，尤其是稱之邊界州（border states）地區，這些州也蓄奴，但奴隸數量和經濟依賴程度都沒有深南方地區集中。無論如何，林肯當選總統，此時共和黨才剛成立六年。
選舉剛結束，同年 12 月 20 日，南卡羅來納州表決退出聯邦，隔年1861 年 1 月至 2 月，密西西比、佛羅里達、阿拉巴馬、喬治亞、路易斯安娜、德州相繼退出聯邦。林肯三月就職時，面對的已是分裂的國家。1861 年 4 月 12 日，南方開炮轟炸聯邦軍駐守的桑特堡（Fort Sumter），最終的結果便是南北戰爭爆發。
共和黨誕生地之爭
美國的報章雜誌喜歡用GOP（Grand Old Party）暱稱共和黨，然而一直以來，共和黨還有另外一個GOP，那就是關於「誕生地」之爭的「Grand Old Problem」。
共和黨誕生地有幾個候選人，除了本文一開始提到的威斯康辛小鎮里朋，另一個就是密西根州的傑克遜（Jackson, Michigan），這是第一次以共和黨名義召開正式集會，因地點在一片橡樹林之中，而被稱為「橡樹林下的集會」（Under the Oaks Convention）。除此之外，在 新罕布夏州的小鎮埃克塞特（Exeter ）也號稱他們在 1853 年的一次集會中使用「Republican」來稱呼新政黨。
而共和黨自己官方的說法又是什麼呢？
在共和黨的官方網站上指出，強調密西根州的傑克遜集會是共和黨第一次正式的大型集會，吸引龐大的支持反對奴隸（anti-slavery）群眾，相對於稍早在威斯康辛里朋是一個較小型的集會。文字上似乎把誕生地判給了密西根州，但在下面的關鍵歷史時刻，卻又把威斯康辛的里朋列為共和黨史上第一次集會。
其實，多年來共和黨官方承認兩個地方都是誕生地。但是每當筆者問威州人時，威州人認為是威州。筆者問密州人，密州人堅持是密州。一個共和黨，兩個誕生地，各自表述 （反正他們都承認一個共和黨）。但終究更重要的是，共和黨的誕生對於美國政治的重要性和深遠的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