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8 年,距離今天差不多一百五十年前,當時的英國和清朝之間打了一場仗。喔,你可能會想就是那場大家都耳熟能詳的「鴉片戰爭」吧?不,不是那場,雖然那也是發生在清英兩國之間。 我們說的這場戰爭,發生在臺灣,不過,就算你的高中老師在課堂上曾經提過它,恐怕你也忘的差不多了。 引發衝突的導火線是臺灣的樟腦,所以這場戰爭有時又被稱為「樟腦戰爭」。和鴉片戰爭一樣,在樟腦戰爭中,清朝又一次輸給了西方人,只好和英國訂立條約。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英國商人掌握了臺灣的樟腦貿易。此後,臺灣的樟腦貿易越形暢旺,甚至一度壟斷了全世界的市場。 話說回來,這場戰爭其實只是我們的故事起點。在 1868 年,樟腦的用途仍然單純,有些人將它用作藥材,有些人則用以焚香驅蟲。而當人們漸漸發現這種東西在化學領域裡頭的絕大效用之後,福爾摩莎島上的樟腦產業,便隨之越加蓬勃,而圍繞著樟腦的人與故事,也將變得越來越複雜。 究竟有多複雜呢? 在接下來的故事裡,你將看到一個中國上海的醫生,一家位於德國的藥廠和一位諾貝爾獎得主,還有一名日本企業家,這幾個分散在世界各地,看似不相干的歷史人物,竟然都因為臺灣的樟腦而串聯了起來。 這是一個臺灣樟腦進入全球的醫藥產業,進而環遊世界的故事。 讓我們從那位中國醫生開始吧。
一、「德醫」黃勝白
1925 年 8 月,上海的《醫藥學》雜誌一如往常地刊登了黃勝白醫師的文章,講藥理學。
那年頭,黃勝白是上海頗負盛名的「德醫」,倒不是因為什麼德行高尚的緣故 ── 黃醫師畢業於德國人興辦的同濟醫科大學,學的是德文,裡頭教授的醫療知識自然也是從德國進口,同濟畢業的醫生,於是都被叫作「德醫」。當時的中國人崇尚西學,對進步國家的東西很是傾慕,醫生們遂也從善如流,冠一個洋名字,諸如「英醫」、「美醫」、「日醫」,方便贏取信任。
不過,黃勝白的學問也確實對得起這個頭銜。在《醫藥學》以及早期同濟體系的學報裡,他總是撰文不輟,著意介紹德國方面的醫學新知。大約可以說,黃勝白是當時上海與德國醫界接軌的重要窗口,是「德醫」的代表人物。
黃勝白自己也提倡德國學問,他不僅將兩個弟弟送去德國留學,在當時一本德文教科書的序言裡,他也如此這般地大聲疾呼:
……德國到底是科學策源地!那一樣科學少得了德文呢?所以現在中國的青年,如果有志求正當的科學,一定要先在國內預備德文!
這樣看來,三十來歲的黃醫師,應該是個崇奉「賽先生」、擁護科學不遺餘力的「五四」青年吧。
然而,後人所記憶的黃勝白,其實是一個中草藥研究者。別瞧他滿肚子的洋學問,黃醫師對傳統中國文化相當熟稔,他擁有相當不錯的國學素養,甚至能夠寫作詩詞文章、與人唱和。
或也因此,黃勝白特別鍾情於中草藥的研究。儘管黃醫師對當時中國「舊醫」的落伍很是感冒,但他的認知裡,藥材就是藥材,不該有國籍的分別:
中國藥同外國藥,都一樣的天地產物,不見得中國人腐敗,天然產物也跟著腐敗的!
正是這種想法,驅使黃勝白走上了藥學研究的道路。而他的最終理想,則是要貫通中西,讓中草藥能夠進入現代醫學體系。今天有些人提倡「科學中醫」或「科學中藥」,說起來,黃勝白應該是這類主張的先驅,師祖輩的人物。
當這樣一個胸懷大志的青年,談論起西方藥理學的進步時,自也不免要感嘆起祖國的窘況 ── 許多土產的植物,在洋人那裡都有很好的醫學創獲了,怎麼中國人卻任它
自生自滅,同荒榛野草一般兒,把人當柴燒罷了,你看可惜不可惜呢?
二、「科德孝」背後的勝敗之爭
1925 年 8 月,黃醫師寫在《醫藥學》上頭的文章也是這麼回事。該文的主題是「科德孝」(Cadechol),說的是德國一家「英格海廠」所開發的內服新藥,原料用的是樟腦。
原來很早以前,樟腦在西方醫學裡面便已開發出種種療效,特別是心血管方面的急救功能。但天然樟腦吃進肚子裡不僅難於吸收,還得考慮其毒性,即便採用注射的辦法,人體的吸收也很有限。直到 1920 年「科德孝」問世以後,樟腦終於可以有效內服,相關的研究與應用也越見發達。在黃勝白看來,這「科德孝」,委實是「藥理學上之一大進步也」。
黃醫師寫了五百餘字,便把樟腦的藥學發展史給約略交代完畢,他的文章本也可以就此作結。然而,前文不是說過了麼?黃醫師看著中國亦有土產的各類植物草木,被外國人徹底地研究利用,心裡總覺得煩悶,而「科德孝」所使用的樟腦,正好就是這麼一個例子。
說到這裡,還應該談談黃醫師的名字 ── 實際上,黃勝白的本名,叫作鳴鵠。但據說在民初中國的憂患時局裡頭,他越發地受到一種民族主義的感召,遂毅然改名「勝白」,配合著他的姓氏,黃醫師的願望十分直白:黃種人,定要勝過白種人!
然而,看看眼前的「科德孝」吧!中國畢竟還是敗下陣來了。而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頭:在科德孝的產業鏈裡,中國人甚至連原料的生意也沒得做,因為全世界的樟腦供應市場,早給日本占去了絕大部分啦。
但黃醫師沒有提到的是:中國原本也擁有寡占樟腦原料市場的絕好機會,因為日本的原生樟樹並不算多,而全世界最好的樟樹產地在太平洋西側,北回歸線上的一座海島。西方人管那座島嶼叫福爾摩莎,而中國人跟日本人則習慣它的另一個名字:臺灣。
── 換句話說,那年頭德國人生產的「科德孝」,絕大部分的樟腦原料,可能都來自日本治下的臺灣島。而如果 1894 年的甲午戰爭沒有發生,如果這座島嶼的領土主權還在中國手上,那年頭,全球樟腦市場的龍頭地位,就該屬於中國所有了吧。
三、望樹興歎
但是,20 世紀初這場因樟腦而起的全球商戰,中國難道完全沒有本錢參與競爭嗎?倒也不是如此。黃勝白寫作那篇〈科德孝序〉的時候,正在杭州西湖畔的黃楊樓。據他的說法,那棟樓的前方就有三株蒼翠的大樟樹,映著湖光山色,美不勝收。
此情此景看在黃勝白的眼裡,其實非常諷刺 ── 那三棵童童如蓋的大樹說明的是:華南沿海一帶,本也坐擁大片樟林。然而清末以降,中國人熬製樟腦的技術能力卻遲遲無法取得進步,以致國產精製樟腦的品質與價格,總是不能與日貨匹敵。內銷尚且慘敗,還談什麼出口呢?
更糟的是,在本土的企業與精製工廠還沒能建立完備的時候,中國的樟樹已經被濫砍得差不多了。主事者僅僅著眼於粗製樟腦的短期利潤,又缺乏造林、回植的概念,十餘年下來,華南許多地方的樟樹資源,也因之消耗殆盡。
舉個例子:廣東沿海的潮州一帶,緯度、氣候、地理位置都與臺灣頗為相近,原也是個盛產樟樹的地方,類似「樟林」、「樟岡」、「樟樹下」這樣的地理名詞四處可見。
傳統時代,潮州生產的樟腦在中國遠近馳名,醫書裡通常逕稱「潮腦」,可見其供應網絡遍及各地。雖然當時的生產有限,但需求也有限,潮州的樟腦產業因而能維持在一個相對健康的狀態。
然而,當中國的國門大開、樟腦產業鏈也被迫捲入世界市場之後,災難性的砍伐也就這麼在潮州發生了。1920 年代以後,大量的樟樹已消失於那些以「樟」為名的鄉村市鎮,幾乎一株也沒有剩下。
更有甚者,時任廣東省長的陳炯明還設立了一個專責單位,掌管全省樟腦的製造與銷售 ── 說穿了,也就是要劫收民間百姓的樟樹資源,轉化為割據軍閥的銀彈而已。
「府斤以時入山林,林木不可勝用也」。三千年前的孟子箴言,顯然沒能阻止主政者的短視近利。而這一切的發生,不過是幾十年內的事情。整個中國不僅失去了一座滿是樟樹的島嶼,甚至也失去了他們手上僅有的樟林。
也難怪,黃勝白要望著樓前的三棵大樹長嘆連連,不勝悢愴了。
四、後見之明
黃勝白還沒能察覺的是:在接下來的數十年裡面,歐洲的人造樟腦將會全面性地取代天然樟腦,並且終結臺灣的產業榮景。因而,他在那篇文章的末尾,呼籲中國人積極謀劃「興樟製腦之大計」,其實不是個太聰明的戰略主張。
不過,每個時代的人都有他的視野侷限,持著歷史的後見之明,去批評一個民初中國人物的謀算,倒也不太公平。
事實上,那時中國並沒有很多人能夠像黃勝白這般,從德國人生產的一款新藥,談到世界樟腦產業的大勢變化,乃至於國家的應對方針。在同時代的人群裡,他的思想與眼界,已算是相當開闊了。
黃勝白可能也隱約地感覺到,他所見的世界中,有一股全球化的浪潮,正朝著中國襲捲而來。20 世紀初的中國,當然沒有「全球化」這樣一個詞彙,但當時世界許多地方的城市與港埠,確實已經因為商業貿易的力量而逐步串接成網絡,繼而構築成一個支配與依賴關係錯綜複雜的體系。
而「科德孝」,就是所有這些網絡與體系的縮影 ── 躺在上海一間西藥房裡的這些白色藥片,追本溯源,其實都是從遙遠德國那間「英格海」藥廠的生產線末端出發,乘著輪船來到上海的。而在生產線的前端,「科德孝」的一部份原料來自臺灣,也就是前頭提過的樟腦。另一部份則來自於南美洲的烏拉圭,在那裡,他們大量取得了一種奇怪的材料:牛的膽囊。
這樣看來,「科德孝」的故事,其實跨越了整個地球的三個大洲、兩個大洋。不過,樟腦與牛膽,可不是隨便摻和就能變成藥物。「科德孝」的發明,還得仰賴一個德國化學家對於樟腦的潛心研究,以及「英格海」藥廠對他的全力支持。這位老兄不僅將樟腦的醫療應用推向了全新境界,日後,他甚至憑藉著相關研究,獲得了科學界至高無上的殊榮:諾貝爾獎。
── 所以,盛產於臺灣的樟腦,究竟是怎麼樣在那位化學專家的手上,與南美洲的牛膽攪和在一起,繼而成為醫學實驗室裡的製劑,乃至於藥房裡的強心藥品?這「英格海」藥廠,究竟又是何方神聖呢?
那就是我們的下一個故事了。
【臺灣樟腦的世界旅行:下集待續】
【臺灣樟腦的世界旅行】專題,由臺灣百靈佳殷格翰公司贊助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