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惡的情人節又要來了,在這個令人火大的日子裡,街上總是有一狗票情侶肆無忌憚地摟摟抱抱、隨地放閃,而瞎了眼的一眾鄉民則只能回到電腦螢幕前,齊齊咒罵這個不屬於他們的節日。
單身男女在情人節報團取暖,說來已是一種傳統。若早個十年,這群人通常自稱「去死去死團」。到了最近幾年,所謂「團員」、「脫團」等用語又漸漸過時,另一個新的字眼取而代之,也就是「魯」,魯蛇的魯。
現代臺灣網路鄉民的語言裡面,跟「魯」扯上關係的詞彙,大約不是什麼好事。諸如「魯妹」、「魯宅」、「小廢魯」,這些帶有嘲諷意味的自我賤稱,乍聽似乎有些親暱,但若有機會,大夥兒其實還是希望能鹹魚翻生,成功「脫魯」。
不過,中文是很奧妙的,若是翻閱古典文獻,你會發現「魯」這個字,其實沒你現在認識的那麼「魯」。
相反的,在古書裡面,有一個與「魯」相關的名詞,可是男性同胞夢寐以求的封號。若你生活在古代,八成也會希望與這個絕妙好詞,攀上一點關係。
就不賣關子了,這個詞叫作「魯男子」──拆開來就是「魯」跟「男子」,其實與現代鄉民常講的「魯(lose)蛇(-er)」,也有個 87% 像。不過,在古時候的中國,若要討一個「魯男子」的封號,你得是個相貌堂堂、玉樹臨風的花美男,同時還要擁有高潔的人品、優雅的舉止、瀟灑的風姿……
嘖嘖,同樣身為魯界成員,憑什麼「魯男子」竟是人生勝利組?
這三個字,為啥會組合成一種令人驕傲的稱號呢?
一、
先來說點歷史故事。
明代晚期的江南地方,有個著名的藝術家叫朱纓。朱纓與他的老爸、兒子,都因為精湛的竹雕技藝,而名垂青史。今天,你去中國一些博物館參觀,也還可以見到他們各自留下來的作品。
據說朱纓先生年輕時候是個莊重嚴謹的人,遵守一切的禮法規矩。不過,好學生也是可能交到壞朋友的。朱纓剛滿二十歲的時候,有個壞蛋朋友存心惡作劇,便找了個房間,弄來一個美艷的妓女,然後把朱纓給騙了進去。在朱纓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時候,他老兄竟一溜煙跑開,把房門給鎖了起來。
隔天早上,壞蛋朋友打開房門。朱纓幹什麼去了呢?故事沒有交代。不過,前來應門的妓女卻笑盈盈地說:咱倆昨夜都在房裡發呆,啥也沒發生!
豬朋狗友通常都是成群結黨的。所以朱纓與妓女整晚同房、相敬如賓的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其他壞蛋的耳裡,惹得大家都笑了。這些壞朋友於是送給朱纓一個封號,也就是「魯男子」。[1]
按照現代鄉民的標準來看,朱纓這種木頭一般的行為,好像還真的頗「魯」──於是這裡的「魯男子」,似乎也就只是「魯蛇」的文言文翻譯而已。
然而,只有在這幫不正經的壞蛋朋友口中,「魯男子」才生出了譏諷的意思。實際上,如果我們去看古代中國那些知識分子的正經文章,「魯男子」的涵義,其實是非常積極正面的。
底下來看兩個例子。
南宋早期的貧窮文士徐南卿,曾經被人寫詩讚揚,說他
行身如魯男子,傲世若西山夫。[2]
「西山夫」即伯夷、叔齊,就是那兩個寧願餓死在山上,也不願接受周武王統治的古代聖人。換句話說,徐南卿的節操堪比儒教典範,這是極大的讚美。擺在後一句的「西山夫」說的既是聖賢故事,那麼前一句的「魯男子」,顯然也是很不得了。
另一個例子是同為南宋文人的張寬甫。朋友同樣寫詩讚揚他,說張寬甫的
德行可為魯男子,功名盍繼漢留侯。[3]
「漢留侯」是誰呢?就是國文課本裡面那個幫傲嬌老人撿鞋的張良,也是個赫赫有名的英雄豪傑。既能與「漢留侯」在詩句裡工整對仗,這「魯男子」,想必也是個千古風流人物。
──說來說去,到底誰是「魯男子」?這傢伙究竟是個什麼來頭呢?
二、
其實到目前為止,沒有人能夠確定「魯男子」的真實身分,這個神秘人物所遺留下來的唯一一個故事,則寫在漢代學者毛亨為《詩經》所作的注釋裡。
故事是這麼說的:
春秋戰國時代,魯國地方有某男子,自己住一間屋子。碰巧他家隔壁也有一名獨居寡婦。
某天夜裡,忽然發生了一場暴風雨,寡婦的屋子給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毀壞了,便趕緊跑去給魯男子敲門,請求他的收容。
沒想到寡婦敲了半天,魯男子卻怎麼也不肯開門。寡婦便跑到窗戶旁邊,朝著屋裡的魯男子大叫:
「子何為不納我乎?」
(你這沒同情心的傢伙!為什麼不開門讓老娘進去RRRRR~~~)
而魯男子是這麼回答她的:
「吾聞之也,男子不六十不閒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納子。」
(我聽人家說,男生還沒有到六十歲,就不應該跟其他女生住在同一間房裡。我年紀還很小,你也一樣,所以我不能讓你住進來。掰掰)
嘖嘖,魯男子顯然是個恪守聖賢教訓的讀書人──喏你看,古書都是這麼教育我的呦,管你外頭風雨再大,我也不可以開門呦。
寡婦簡直要被氣炸了。房子被毀已經夠倒楣,怎麼偏偏又遇上一個死讀書的木頭人呢?
就在這當兒,寡婦靈機一動,想起了柳下惠的故事。
柳下惠是古時候的聖人。據說他也曾經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裡,碰上一名渾身濕冷的女人上門求助。而柳下惠不僅開門接納她,甚至讓她坐在自己的懷中,使她不至於凍死。更為後人稱道的是:那一整晚,柳下惠完全沒有非禮踰矩的行為。今天我們知道一句成語,叫「坐懷不亂」,說的就是這個故事。
──好極了,柳下惠既是古時候的聖人,魯男子身為一個讀書人,也應該以古聖先賢做榜樣,學習他的行為吧?於是寡婦又扯開了嗓門,對著屋裡頭的魯男子大叫:
「你為什麼就不學學柳下惠哪?人家還用身體溫暖了上門求救的女人,也沒有人說他的行為不檢點啊!」
然而,魯男子卻一本正經地回覆她道:
「柳下惠可以這麼做,但我做不到。所以,我會用我的辦法,來學習柳下惠的精神!」
換句話說:魯男子完全知道自己抑制雄性荷爾蒙的能耐,無法與柳聖人相提並論。所以,他老兄非常乾脆地關起門來,以防範任何一點與寡婦發生不倫關係的可能性。[4]
──再一次的,按照現代鄉民的標準來看,魯男子這種關門大吉、守身如玉的行為,大概也會被認為是「魯」到不行。不過,看在古人眼裡,這位魯男子,可是道德操守的典範、恪遵聖賢教訓的好學生哪!
前面說過,魯男子的故事寫在毛亨給《詩經》做的注釋裡。好死不死,漢代以前的《詩經》,只有這個版本保留下來,《毛詩》也就成了後來每個中國文人的必讀經典,魯男子的故事,因此廣泛地為人所知。於是,在後來的時代裡,只要有某個男性文人拒絕了女性的誘惑、深夜の挑逗,他便有可能被比喻為「魯男子」,以讚揚他的不近女色、潔身自好。
底下,我們就來看看古時候的讀書人,是怎麼樣去追求「魯男子」這個雅號的。
三、
相對於那些總在感情路上受挫的「魯蛇」而言,一個男人若有數不盡的美女投懷送抱,在現代鄉民的判斷標準而言,必然要被歸類為「溫拿」(winner),也就是人生的勝利組。
不過,要在古代中國成為「溫拿」,條件可是很嚴苛的。你不只需要眾多女性的主動愛慕,還得嚴厲地拒絕這些追求者,並且要狠狠地踐踏她們的一片痴心。然後,你才終於具備候選資格,在文人圈子裡,正式被提名為「魯男子」。
來看一個故事,說的是清初一個名叫程望京的讀書人。據說這位老兄長得超帥,帥到隔壁人家一個小妾迷上了他,屢屢跑來向他獻媚。然而,程望京非常嚴肅地拒絕了對方,甚至還把房子的側門給堵住了,讓那小妾不能進到他家來。程望京這種嚴守男女界線的作為,後來便為他贏得了「魯男子」的美名。[5]
拒絕一個女人,只能算是魯男子的新手任務。如果想成為魯男子中的魯男子(那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你就得不斷地回絕癡情女子的告白,讓天底下無數女性為你心痛不已。
我們看明代中葉的文人劉絢,朋友追悼他的文章,歷數其生平事蹟。其中一段,就提到劉絢的一生曾碰到許多女人示愛,甚至衝進房裡,或者偷偷跟著他登上閣樓,最終都被他不假辭色地攆了出去。[6]
另一位明代文人易濟甫,他的墓誌銘則是這麼說的。身為一名翩翩美少年,易濟甫從小到大也曾碰到一狗票少女與寡婦跑來求歡。不過,這位易先生始終守身如玉,沒有接受這些天上掉下來的禮物。[7]
──可想而知,上述兩個例子,都被當時候的儒家知識分子熱烈稱頌。人們紛紛舉起大拇指,讚揚這兩位仁兄:真是我大明朝的「魯男子」啊!
古典文獻裡面,如此這般的故事多不勝數。我目前讀到最過分的一個,是明代中葉的文人俞明時。他老兄少年時候在家族裡當私塾老師,隔壁一個情竇初開的十五歲少女看上了他,常常拿一些糖果餅乾來給他吃,但俞明時從來沒給人家一個正面回應。某天夜裡,少女不顧一切地跑去找俞明時,打算來場轟轟烈烈的告白。哪知道俞先生竟聲色俱厲地斥責她:
你幹嘛像個蒼蠅一樣,要來玷汙我這塊白璧呢?
(奈何爲青蠅而玷白璧?)[8]
……哇靠,不過是個十五歲的純真少女,有必要講到這份兒上嗎?看來,一個生活在古時候的讀書人,若要符合「魯男子」的品行要求,真得嚴肅地處理各種男女關係啊。
四、
俞明時的故事看起來好像有些誇張。不過,為了追求「魯男子」的道德境界,弄到走火入魔的例子,其實所在多有。
宋末元初有個故事,說一個名喚黃梅䆫的讀書人,跑去某富翁家裡教書掙錢。一天夜裡,忽然有個女人上門求愛,黃梅䆫不僅拒絕人家,甚至嚇到奪門而出,在荒郊野外瘋狂逃竄,跑著跑著還不小心迷路了,最後掉進了一條大河裡,在河面上載浮載沉。好不容易給岸旁的柳樹給勾住,才僥倖撿回一條小命。[9]
──人家是帥到分手,你老兄是帥到跳河,是有必要這樣嗎?你就把房門一關、枕頭一矇,讓人家小女孩在外頭敲門,也就罷了。幹什麼要弄得這麼狼狽呢?
另一個「魯男子」的奇葩典範,名叫張晉。這傢伙出身於清代太原的一個世家大族,長得「丰姿秀整,眉目如畫」,歷史上那些知名的花美男,都不足以與之匹敵。
據說張晉十四歲的時候,跟他的同學一起出門,結果市上每個人都爭相前來欣賞他那俊俏的臉蛋,搞得整條街水洩不通。你就想像金城武在禮拜六晚上出現在淡水老街或花園夜市,差不多也會是那副光景。
更厲害的是,跑來欣賞張晉的女性同胞,一個個眼珠子裡都冒出了無數愛心。大夥兒紛紛衝上前來,要送他各式各樣的小禮物,宛若兩百年前的白色情人節。不過,帥哥張晉全然不把這些女人的餽贈放在眼裡。所有禮物,他竟然全數丟到路邊,跩到一個不行。
幹什麼要這樣呢?與張晉同行的朋友們,都暗笑他的迂,沒想到張晉竟然說了更過份的一席話:
「天下至穢者,莫如婦女。烏用此不潔之物凂我哉?」
……這幾句話應該用不著翻譯了。這傢伙到底以為自己是誰啊?
無論如何,張晉總之是個讀書人,長得再帥也不能免試入學,還得在科舉路上幹掉一狗票的考生。而上帝造人挺公平的,張晉的顏值雖高,腦子卻不大好使,一連參加了幾次考試,總沒能過關。
同一時間,由於上門求親的媒人絡繹不絕,搞得張晉不堪其擾,於是張晉毅然決定離開家裡,跑到北京郊外的一所寺院,靜心準備考試。
糟糕的是,張晉寄宿自修的那間廟裡,住著一個淫僧,時常跟鄰近村落裡的婦人暗通款曲。某天晚上,一名少婦打扮得花枝招展,跑進了廟裡,又打算找那賊和尚相好。然而,少婦卻不小心開錯了門,跑進了張晉的房裡。
──你猜怎麼著?正在讀書寫字的張晉一句話也不問,拿起桌邊的硯臺,就朝著少婦狠狠扔了過去。這還不打緊,張晉的下一個動作,竟是拔起他掛在牆上的一把刀,追在少婦後頭就要砍她的腦袋……[10]
等等,這已經不是什麼道德問題了,根本是精神狀況有問題吧!為了求一個「魯男子」的美名,竟能弄到這步田地,真是有夠可怕的。
五、
話說回來,在傳統的儒家教育裡面,兩性之間的往來界線,從來就得嚴格劃分。所謂「男女大防」,那個「大」字在現代人而言,很難有什麼深刻體會,但在古人的社會裡,陌生男性與女性之間的授受不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那樣的思想氣氛裡,像前述故事那般,主動追求心儀男子(或者根本只是跑錯房間)的女性,其實都是異端。而男性文人對她們大加斥罵,甚至提著刀在後頭追殺,也就不是什麼太離奇的故事了。
清代文人黎景義提過一事,說他家族裡的長輩黎虛谷,曾寄居在別人家裡,不巧碰上了盜賊作亂。逃難時很是倉促,主人的妻子不小心,就把一隻鞋子遺落在黎虛谷的衣箱子裡。
躲開盜賊以後,主人碰巧發現了衣箱裡的那只鞋,因此懷疑黎虛谷與妻子有染,便拿著一把刀脅迫妻子,趁著夜裡來到黎虛谷的房間叫門。氣急敗壞的主人暗暗思忖:就趁黎虛谷打開房門的時候,一刀捅進他的肚子裡,以示懲罰吧!
不過,黎虛谷是個奉從禮教的儒家士子,任憑主人如何教唆老婆敲門求見,他就是拒絕。弄到最後,主人終於明白過來了:這黎虛谷是個謹守分寸的讀書人,整件事情壓根兒只是一場誤會。於是他越發地敬重黎虛谷,並且不免俗地,要讚美他是個道德高尚的「魯男子」。[11]
這整個故事的寓意,說來好像是黎虛谷的良善道德,拯救了他自己的性命。但若仔細推敲,你會發現故事裡最令人感到驚悚的,其實是那名妻子的噤聲──當她被丈夫疑心外遇的時候,這位太太可曾有一點辯解的餘地?
至少在故事裡,你看不到她的一句反駁。這樁疑案,她只因為一點瑣事,便經受了一個被定罪、被脅迫、繼而被洗刷冤屈的痛苦過程。在那樣一種性別與權力關係裡面,男人從來不是「魯蛇」,女性,恐怕才是恆常的輸家。
不過,在吃人的禮教當中,也不只是女人被意識形態給牢牢綁縛著。即便是男性的戀愛,從來也很難自由自在。
咱們網站裡的頂尖高手謝金魚,前陣子寫了一本小說,講的是中國傳統戲曲裡頭「千里送京娘」的故事。那本書裡,有篇文章就曾敏銳地指出:故事裡的趙匡胤是個拒絕戀愛的人,只因他對京娘曾有救命之恩,兩人又是同姓,若與京娘成就了姻緣,反倒要「惹天下豪傑們笑話」,誤會他是施恩望報、假公濟私的渾球。英雄不能丟了面子,英雄於是不能戀愛。
是故,儘管故事裡的京娘,在路途上想盡辦法要讓趙匡胤愛上她,甚至直白地表示她願意與身相許,即便做妾也在所不惜。但京娘的這番苦心,卻只換來趙匡胤的大笑與斥責。一對無緣無份的男女,最終只能以「恩兄」與「賢妹」相稱,在禮教的制約底下,在那些不在場的「天下豪傑」面前,趙匡胤與京娘即便有再熱烈的情感,也都該受到壓抑。
諷刺的是,當京娘終於放棄了愛情的願望以後,她也只能回到禮教的常軌上,使用那些令人厭煩的套語,來讚揚趙匡胤的品行正直。而其中一句話,她是這麼說的:
今日方見恩人心事,賽過柳下惠、魯男子。……[12]
──終究,趙匡胤也得到了這個人人欽羨的封號。然而,這位不戀愛的英雄,果真也想當個無情無慾的「魯男子」嗎?
恐怕,他與京娘都是真正意義上的「魯蛇」,都是不能超越時代詛咒的輸家吧!
六、
英雄與文士的一切行為舉止,都得符合他們的身分要求,相形之下,小老百姓或許就沒那麼多的包袱。尤其在風氣急遽轉變的晚明社會,人群集體地沉湎於逸樂之中,傳統禮教在各個方面,都受到了嚴重挑戰。
十六世紀末的通俗小說裡,你開始可以看到許多男男女女,熱切地表達他們對愛與性的欲求。放縱的氣氛同時透過這些通俗文學作品,瀰漫到民間社會。在那樣一種情境底下,「魯男子」所代表的保守與矜持,似乎,也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這或許也可以解釋:故事一開頭提到的晚明文人朱纓,為什麼會被他的朋友們以「魯男子」一詞相譏)。
晚明的情慾解放,最具代表性的一個文本是《金瓶梅》。它的卷頭第一回,有句話是這麼寫的:
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13]
──換句話說,這本書大大方方地向讀者宣示了這樣一種概念:塵世裡能夠謹守禮教分際的「魯男子」,其實才是異數。反過來說,耽溺於肉體慾望的芸芸眾生,都是道德有虧的魯蛇。而若你願意承認這點,歡迎來到書裡的花花世界,一夕夢遊,一晌貪歡。
然而舊秩序的真正崩壞不在晚明,還得等到清末民初。新的時代裡,傳統的禮教觀念被大肆地批評乃至推翻,死守著男女大防、授受不親等原則的「魯男子」,自也立時失去了它的典範意義,並且註定在人們的日常語言當中逐漸死亡。[14]
在另一些故事當中,「魯男子」甚至成了一種悲劇性的喻依。以《孽海花》聞名的清末小說家曾樸,曾經寫過一本沒能完成的半自傳小說,就叫《魯男子》。故事說到清末的兩對情侶,其中一對上了床,結果被女方家族公開羞辱,鬧得兩人雙雙自殺。另一對,則由於男方情不自禁的吻(但吻錯了人),被人一狀告到了女方老爸那裡,最後也落得一個硬生生拆散的下場──後者,據說就是曾樸自己早年的遭遇。[15]
於是你可以回過頭來想想:曾樸為什麼要把主人公取名為「魯男子」,他顯然不是想要吹捧故事裡的自己品行有多麼高潔。藉由這個陳腐而過時的封號,曾樸真正想說的很可能是:在他年輕的時代,其實每個知識份子都被整個社會強逼著向道德完人的境界看齊。成為「魯男子」並不是一種自主的選擇,恰恰相反,這個名字所隱喻的是吃掉人性、封禁情慾的禮教,也是曾樸一生下來就被強押進去的精神牢籠。
曾樸的時代過去以後,「魯男子」這個詞也跟著被留在了民國初年,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名詞。今天,你已極少再看到人們把這三個字搬出來,使用在文章或日常的說話當中。
回顧歷史,「魯男子」在古代中國的文人語言裡,至少活躍了一千多年。相較之下,它的趨近死亡則不過是數十年間的事。詞彙的消滅,很直接地反映出社會價值觀念的變化,「魯男子」是一個顯例。相反的,像是「魯蛇」這樣的新詞,之所以在短短數年之間迅速擴散流行,甚至成為一整個世代的自我諷喻,潮流的背後,必然也有一些故事可說吧。
這篇文章差不多要畫下句點了。總的來說,典出於《毛詩》的「魯男子」,與轉化自現代英語的「魯蛇」,除了擺在一起有點好笑之外,其實壓根兒扯不上什麼關係。不過,幾百年前那些總是與異性保持距離的「魯男子」們,可是活得抬頭挺胸、理直氣壯的,萬惡的情人節裡,不妨想想這個故事。
祝福大家都能「魯」得開心,「魯」得驕傲!
註釋:
[1] 參見[明]徐允祿,《思勉齋集》,收錄於《四庫禁燬書叢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冊163,卷9,〈文編,獨行傳〉,頁23。
[2] 參見[宋]陳造,《江湖長翁集》,收錄於《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冊1166,卷39,〈為徐南卿乞米疏〉,頁18。
[3] 參見[宋]俞琰,《林屋山人漫藳》,收錄於《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冊1321,不分卷,〈贈張寛甫〉,總頁213。
[4] 參見[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卷12-3,〈小雅.巷伯〉,頁767-768。
[5] 參見[清]陳鼎,《留溪外傳》,收錄於《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臺北:莊嚴出版社,1997),史部冊122,卷5,〈隱逸部.程一林傳〉,頁23a-24a。
[6] 參見[明]楊廉,《楊文恪公文集》,收錄於《續修四庫全書》,冊1333,卷57,〈鄉貢進士劉君元素墓表〉,頁11。
[7] 參見[明]余繼登,《淡然軒集》,收錄於《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291,卷6,〈誌銘.封工部主事龍川公墓誌銘〉,頁76。
[8] 參見[明]張萱,《西園聞見錄》,收錄於《續修四庫全書》,冊1168,卷9,〈慎獨.往行〉,頁16b。
[9] 參見[元]虞集,《道園學古錄》,收錄於《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207,卷32,〈送太平文學黄敬則之官序〉,頁3。
[10] 參見[清]俞蛟,《夢厂雜著》,收錄於《續修四庫全書》,冊1269,卷2,〈春明叢說下.張晉傳〉,頁29a-30b。
[11] 參見[清]黎景義,《二丸居集選》,收錄於《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冊16,卷11,〈遺事.桂林府君遺事〉,總頁719。
[12] 參見[明]馮夢龍,《警世通言》,收錄於《古本小說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輯4冊7,卷21,頁21b。
[13] 參見秦修容整理,《金瓶梅:會評會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98),第1回,〈西門慶熱結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頁10。
[14] 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是「柳下惠」與「坐懷不亂」今天仍舊活躍在我們的語言當中──其原因顯而易見,因為柳下惠的故事比較切合新時代裡兩性接觸往來的情境。反過來說,已經很少有人會像魯男子一樣,在男女之間劃下極端嚴格的界線。
[15] 但故事情節可能不完全一樣,參見[清]曾樸,〈魯男子提要〉,收錄於氏著,《孽海花.魯男子》(臺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二版),頁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