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明純(臺灣大學歷史所博士)
現今北海道給人們的印象總與觀光旅遊、美食緊密相連,像是雪祭、流冰、花海、濕原,以及酪農漁牧業所衍生的各種土產,甚至北海道的馬鈴薯產量,就佔了全日本的八成之多。[1] 不過在幕末明治時期的北海道,與之緊密連結的關鍵詞,卻是探險、戰役與開拓。若略過這些,則難以了解北海道為何會成為日本的一部分,更難以談論近代日本的形成。
日本有「扶桑三島」的古稱,三島指的是本州、四國和九州三個大島。北海道成為日本領土,其實是十九世紀才有的事。德川時代,幕府實際控制的北海道,僅有南方的箱館、江差、松前等,當時被稱為「和人地」。當時的北海道也不叫做北海道,而是稱為「蝦夷地」。[2] 幕府曾試圖將整個北海道做為直轄地,但是並未成功。1869 年,當時任職開拓使判官的松浦武四郎,向明治政府建議將「蝦夷地」改稱為「北加伊道」,才有現在的「北海道」一名。[3]
或許有人會好奇,一百多年前,尚未有現代交通建設的情況下,抵達當時仍未納入日本領土,被稱為「蝦夷地」的北海道,究竟需要多少時間?
活躍於幕末與明治初年的松浦武四郎,曾在 1845 至 1858 年間六度前往北海道從事探險調查的工作,他同時也是個走遍日本各地的旅行家,我們可以從他所著的《再訪蝦夷日誌」中,來觀察他第二次前往北海道的旅程。1846 年初,他自江戶出發,途經水戶、仙台、津輕各藩,接著搭船渡海,抵達幕府轄下的松前藩時,已經是四個月之後的事。
但松浦武四郎並非前往北海道從事探險調查的先驅,在此之前,幕府就曾派遣最上德內、近藤重藏、間宮林藏、伊能忠敬等人,進行蝦夷各地的調查、測繪工作,包括樺太(又稱薩哈林島,過去台灣的教科書習稱庫頁島)與千島群島,都曾留下這些探險家的足跡。
十八世紀中葉以降,日本對蝦夷地的探險與開拓,始終與西方列強勢力的進入東亞(特別是俄國勢力的南下太平洋),不斷觸動政府與知識人對北方的危機意識有關。松浦武四郎就是在長崎旅行的時候,借由各種外國圖籍,了解到北方情勢,起了前往北海道探險的念頭。
一位名叫做本多利明的經世學家,也曾向幕府提出開拓蝦夷諸島的建議,以阻止俄國對蝦夷地的侵擾,幕府大致同意這個看法,認為放任俄國蠶食蝦夷地,將引起無窮後患。為此,幕府當時派了探險家前往最接近俄國的擇捉島、德撫島與南樺太等地立國界碑,宣示所有權,但事實上這是非常消極的解決方法。
幕府還曾試圖從本州引進移民,前往蝦夷地進行農業開墾,也計畫導入美國的技術開發當地礦藏,並建造航行於本州與蝦夷地之間的西式帆船。不過,在幕末政局混亂的掣肘下,這些措施並未有實質的效果。俄國看穿了幕府無力防備蝦夷地,不斷提出通商的要求,且毫不掩飾在樺太與千島群島殖民的企圖。
除了俄國之外,美國的培里於 1853 年來航,隔年日本被迫簽訂了〈日美神奈川條約〉,條約要求函館(當時稱「箱館」)得對美國開放,函館也因此成為當時日本最北端的開港地。外國人得以在此居留,教堂、新式學校、領事館一一出現,函館開港逐漸為道南地區帶來國際化的風貌。而幕府為了加強對此地的控制,重新設立奉行所處理涉外事務,並在法籍軍官的協助下興建了稱為五稜郭的星形堡壘,也在各處設立了砲台。
當時,率領美國艦隊來日本的培里提督帶了一位翻譯,是個廣東人名叫「羅森」,在羅森所留下的《日本日記》中,描述了他眼中所見的函館,剛開港不久的函館,仍是個集散各種海產的「偏鄉僻壤」。
後來成為同志社大學創辦人的新島襄,在 1864 年因緣際會搭船北上來到函館,希望能尋找居留於此的英美人士,以英文學習聖經。新島其後也在友人的協助下,自函館成功偷渡前往美國留學。從羅森與新島襄的函館經驗來看,當時的函館,從原本的海物集散地小港口,到成為國際港市,其實也不過短短 10 年而已。
因開港而進入新時代的函館,也隨之捲入了幕末明治初年政權交替的紛擾,成為戊辰戰爭中,明治政府軍與舊幕府軍的最後戰場。榎本武揚率領的舊幕府軍,與土方歲三領軍的新撰組,在五稜郭成立了「蝦夷共和國」。經過數月的戰役,五稜郭仍不敵政府軍的攻勢而陷落。
現今函館市區還可見到許多當年戰爭所遺留的史蹟,像是寺廟中祭悼雙方死傷將士的供養塔、慰靈碑,最後戰死於函館的土方歲三,其臨終之處設立了「土方歲三最期之地」的石碑,至今石碑前的獻花與祭品依舊絡繹不絕。親歷這些史蹟之際,彷彿仍可感受當年戰爭在函館市區造成的慘烈死傷。
隨著舊幕府軍的投降,明治政府在戰後設立了開拓使,負責北海道的開拓與經營,北海道的發展開始進入另一個階段。在這中間扮演重要角色的,則是政府中重要的藩閥勢力之一——薩摩藩。
早在安政年間,幕府已有命令東北各藩武士移居於北海道的中心地帶(札幌),從事警固工作,明治初年,為了防範俄國勢力入侵,幕府遂加強開拓北海道,將開拓使辦公的廳舍從函館轉遷至札幌,北海道的行政中心自此從道南轉移至道央。
出身薩摩的黑田清隆,因函館一戰的功績,先後擔任過開拓次官與長官長達 10 年。他在任內招募了數名美籍人士作為開拓使顧問,例如招募曾任美國農務局總裁的開普倫(Horace Capron),以及協助開辦札幌農學校的克拉克博士(William Smith Clark)。
黑田清隆在這些人的協助之下,進行札幌的都市規劃與教育建設,並導入西洋式的農業經營模式。而連接函館、室蘭的公路,以及札幌、小樽之間的鐵道,也在美籍顧問的規劃下逐步興建完成。此外,為了因應開拓所需的人力,黑田也建議政府設置屯田兵從事農耕開墾。
不過,開拓事業的進展沒有想像中的簡單。北海道的土地面積出乎意料的廣大,加上氣候酷寒,即使黑田清隆向政府爭取了入大量的經費,也鼓勵失去土地與俸祿的貧困士族前往從事墾拓事業。但廣大的土地稀釋了人力與經費,氣候的寒冷也使開拓的進展受到限制。而黑田對樺太的開拓政策,與當地阿伊努人移居北海道的問題上,又屢屢與同僚意見相左。
1881 年更發生了一件造成黑田下臺的政治醜聞。當時,黑田將開拓事業所設立的農、礦、工廠等官產,賤賣給同樣是薩摩出身的五代友厚。此私相授受的醜聞經由媒體披露之後在政界掀起極大的風暴,黑田也因此黯然從開拓使的職位下台。
隨著黑田的下台,開拓使一職至此完成了階段性任務,在「十年計劃」屆滿後廢止。此後,北海道的行政區劃與體制雖迭經調整,但官方多仍選任舊薩摩背景的人擔任縣令等要職。初代北海道廳長官岩村通俊,雖然出身舊土佐藩,但他曾在廢藩置縣後,任職鹿兒島縣令,也算是具有薩摩相關背景的行政官員。
1880 年代末期,同為薩摩出身的大藏卿松方正義,為了解決西南戰爭戰費所造成的通膨問題,開始實行通貨緊縮政策。此舉造成農產品價格狂跌,農村更形貧困,許多農民為求生計,湧入都市的工廠成為勞工,除此之外也有外地移民前往北海道另尋發展機會。
北海道因而迎來了源源不絕、以平民為大宗的農業移民。隨著移民的激增,農耕地也逐步擴大。最受衝擊者,莫過於散居於北海道,以及樺太、千島群島,仰賴漁獵、採集維生,擁有獨特生活方式與文化的原住民──阿伊努人。
明治政府為了同化阿伊努人,最初以獎勵農業、禁止刺青與耳環、鼓勵說日語、使用日式姓名等措施試圖改變阿伊努人的外型與生活方式;又以保護動物為名義,禁止阿伊努人使用傳統的毒矢等工具進行狩獵。此外,明治政府一方面將兵役與課稅等法規套用在阿伊努人上,使其成為天皇臣民的一員;另一方面卻以「舊土人」這種歧視性的用詞來來區別阿伊努人與一般日本人。
除了改造阿伊努人的外型與生活方式之外,明治政府也對阿伊努人施以「教化」,灌輸他們天皇制意識形態,像是由開拓使選送札幌附近的阿伊努人上京拜見皇居,並安排阿伊努人至學校修習日文及農牧相關的技術知識,勸誘其接受學校教育,又灌輸阿伊努人,這些措施乃是天皇恩澤於臣民的體現。
上述的政策說穿了仍是出於日本的強烈防衛意識。北海道作為「帝國北門」,長期身陷俄國威脅,而日俄間長久以來對樺太、千島群島的領土爭議,亦成為居住於當地的阿伊努人難以承受之重。1875 年兩國簽訂的「千島‧樺太交換條約」,日本放棄樺太的管轄權,將長久生活於南樺太的阿伊努人,強行遷移至道北的宗谷地區。其後又不顧阿伊努人的反對,輾轉將之從宗谷移至札幌、小樽等地,強迫他們從事農耕與炭礦開採。
基於統治千島群島之便,日本政府亦強迫居住於俄國國界附近的占守島住民遷至色丹島,統歸當時的根室縣加以管理,以防止他們與俄國人民密切往來。大量內地移民湧入北海道從事開拓,以及政府的強制遷移,使阿伊努人喪失了原本的土地與謀生方式。
事實上,明治政府的勸農政策(試圖使阿伊努人成為農耕民)效果不彰,阿伊努人難以適應農耕生活,多數陷入貧困,再加上氣候與生活環境的改變,阿伊努人出現水土不服、染上疾病的情況,原本人口就不多的阿伊努人,在北海道「內地化」的開拓過程中,人數更形減少。
北海道的開發,除了因通貨緊縮政策而陷入貧困的農民貢獻良多之外,還有因時局變遷而失去領地與俸祿的各藩士族。除此之外,政府也利用北海道幾處監獄所收治的重刑犯,從事開墾相關的勞動工作,像是開闢道路、開採礦山等。這些從事勞動的受刑人中,雖有罪刑重大者,亦不乏思想犯。許多人因不堪惡劣的環境與過重的工作而過勞死亡。
幕末安政期間,解除了女性渡海的禁令。隨著函館成為開港地,此地仿照吉原的模式,在幕府許下在山之上(山ノ上)地區設立了「遊廓」。遊廓以居留在此的外國人為服務對象,明治年間逐漸發展為北海道最大的紅燈區。而遊廓也隨開拓事業的展開、大量內地民眾的移入北海道,逐步在各地設立。
北海道中心的札幌也以薄野(すすきの)作為遊廓的預定地,商家可以公開經營妓樓。在岩村通俊擔任道廳長官期間,此地正式命名為「薄野遊廓」,並投入經費擴大規模。除了函館與札幌,還有小樽、室蘭、旭川等處皆散落有政府許可的遊廓。在遊廓從事性工作的女性大多來自東北地區,因農村貧困,或債務問題,被家人轉賣,或自願赴北海道賣身。現在位於函館市的地藏寺,仍留有當年遊廓經營者們,為往生的遊女所建的供養塔,供奉客死異鄉,無親人接手安葬的遊女們。
為北海道開拓付作出貢獻的,不只是千百年來居於此地的原住民、戊辰戰爭的死難者、舊士族、貧困農民與集治監的罪犯,更有眾多勇敢的女性。像是第一位拿到開業執照的女醫師荻野吟子。她在道東開設診所,為移居此地開拓的民眾從事疾病醫療;還有舉家移居旭川的佐野文子,致力於女性解放運動。她在當地成立托兒所,也積極推動廢娼。
近代日本在北方危機的陰影下,展開了將北海道「內地化」的漫長過程。作為日本的「內國殖民地」,北海道的開拓經驗也影響了日本對沖繩、台灣、朝鮮殖民地「內地化」的政策。先民的甘苦成就了北海道的發展,而北海道也成就了近代日本。
現今我們若從北海道最北端的稚內,搭乘鐵道南下前往札幌,映入眼簾的風景,盡是一望無際的牧場,不時可見到在牧場上快樂翻滾的乳牛(我有看過,真心不騙)。享受北海道美麗風景的同時,我們或許也該想想,過去篳路藍縷開發的先民,與他們為這塊土地所做的犧牲與建設吧!
[1] 根據統計,日本馬鈴薯的三大產地依次分別為北海道、長崎縣與鹿兒島縣,三地的馬鈴薯的生長與收穫的月份各自不同。作為最大產地的北海道,馬鈴薯的生長季節通常每年為 7 到 8 月,10 月則為採收季節。見:http://matsuuracity.com/post-1372/。
[2] 近世時期所謂的「蝦夷地」,除了指現今的北海道之外,還包括樺太與千島群島,以及堪察加半島。當時的樺太被稱為「北蝦夷」,現今的北海道道東地區與千島群島則稱為「東蝦夷」,約當現今道南地區為「南蝦夷」,另外,「西蝦夷」則約當今日的道央與道北。。
[3] 「加伊」與「海」的日文發音皆為「かい」。
延伸閱讀:
- 高倉新一郎編《明治の群像8 ──開拓と探検》,東京:三一書房,1971。
- 海保嶺夫,〈北海道の開拓と経営〉,收入:《岩波講座日本歷史16》,東京:岩波書店,1976,頁 179-212。
- 樋口雄彥,《箱館戦争と榎本武揚》,東京:吉川弘文館,2012。
- 林呈蓉,《近代國家的摸索與覺醒:日本與臺灣文明開化的進程》,臺北:吳三連臺灣史料基金會,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