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焜傑 Kim Chang
菲德烈.德郝特曼(Fedrick de Houtman)咬開一粒胡椒籽,嗆辣的芬芳立刻充滿他的口齒之間,這個猛烈而幸福的滋味,幾乎讓他忘了 473 天的漫長航行、其中還有一段長達 112 天的海上絕望漂流。
他大力地吸了一口氣,香辣的香料氣味、水手的汗臭味、潮溼的空氣混合成一種五味雜陳、難以形容的味道:那是美夢成真的味道,萬丹(Bantan)的滋味。
他正站在萬丹市集的中心。儘管已經來了十多天,菲德烈回想起過去一年多來發生的種種,他仍然衝動地想要大聲歡呼:「感謝主!我們終於到了!」
諸神遺落的珍珠 [1]
爪哇島(Java Island),東西長、南北短,南面印度洋,北臨爪哇海。隔著海峽與西北面的蘇門答臘(Sumatra)對望。炎熱的氣候與豐沛的雨量,讓這個今日人口最稠密的島嶼生機盎然,生長著各式各樣的珍奇作物。
這樣富饒的土地,堪稱大地之母的恩賜;但也因著豐饒,千百年來,各式各樣的政權、民族,覬覦著、爭奪著這塊肥沃的島嶼。
最早,印度人乘船而來,帶來了印度教以及佛教,在爪哇島上建立起了大大小小多個印度教-佛教政權。公元九世紀,佛教政權在爪哇島上興建了世界上最大的佛教寺廟:婆羅浮屠(Borobudur)。自從 1290 年以來,島上的佛教強權-滿者伯夷(Madjapahit),一直統治著爪哇島。
1475 年,爪哇島上一個叫做淡目(Demak)的地方,其首長信奉伊斯蘭教,在伊斯蘭教徒的支持下宣布獨立,建立蘇丹國淡目,開始與滿者伯夷興起長年戰爭。
淡目控制了當時爪哇島上的航運樞紐,掌握了東南亞的貿易大權,快速發展國力。此外,淡目不只與滿者伯夷作戰,還扶持了許多其他的穆斯林蘇丹國,與島上其他的佛教勢力作戰。其中一個蘇丹國,正是爪哇最西邊、同樣掌握香料貿易的萬丹(Banten)。
1527 年,佛教國滿者伯夷被穆斯林淡目國消滅,自此,爪哇從佛教政權變成了伊斯蘭政權。萬丹也在這一年,從印度教政權巽它國(Sunda)的統治下獨立。
從印度教、佛教、到伊斯蘭教,以爪哇、蘇門答臘為首的東印度群島,恍若一串被眾神遺落的珍珠—她的苦難卻還沒有終止。
蘭船東來
1596 年 6 月 22 日,這是荷蘭歷史上的第一次:荷蘭艦隊繞過了葡萄牙人的封鎖、成功地抵達東亞、香料的集散地萬丹。這趟航行所付出的代價是沈重的:過半的船員死亡、船上發生政變、船隻破損。不過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們抵達爪哇島之後獲得了補償。
第一艦隊(the First Fleet)的總指揮柯內里斯.德郝特曼(Cornelis de Houtman)在爪哇島上地位較低的蘇丹引薦下,拜見了萬丹國的統治者:高蘇丹克林.帕揚(Keling Padjang)。
柯內里斯呈上了許多新奇有趣的歐洲禮物,讓蘇丹大開眼界,嘖嘖稱奇。就在柯內里斯極力爭取要蘇丹帕揚與荷蘭聯合省簽訂貿易條約的時候,這名鷹眼男子注意到,在蘇丹宮廷裡面,有著幾個不友善的身影:葡萄牙人。
「不用擔心,柯內里斯,」莫里斯號(the Mauritius)的船長莫里納爾(Jan Jansz. Muelenaer)在海上議會中發言:「我的手下告訴我,葡萄牙人在這邊只有建立一個貿易站,最多只有 20 多名人員。」
「武力呢?」阿姆斯特丹號(the Amsterdam)的高級商務官范黑爾(Reynier van Hell)問道。
「武裝傭兵只有十名。」莫里納爾回答。
「不如我們直接把他們全部幹掉!」范黑爾生平最痛恨葡萄牙人。
「不行,柯內里斯制止了他的同僚:「才剛到,就引起紛爭,這會讓蘇丹覺得我們想要侵略他的國土。」
「的確,」莫里納爾接著說:「高蘇丹帕揚正在和鄰近的蘇丹處於敵對狀態,不如我們向他表示,荷蘭人願意協助他對抗其他蘇丹;相對於葡萄牙人只有十名武裝傭兵,我們有四艘武裝的船艦,大砲一百門,更能夠提供蘇丹可靠的保護。」
「就這麼辦。」柯內里斯以及其他議會成員達成共識。
萬丹市集
過去的七十五年以來,葡萄牙人從來沒有在萬丹碰到過來自歐洲的對手,即便葡萄牙人抗議,荷蘭人依然順利地展開了他們在萬丹的商務活動。
柯內里斯邀請蘇丹帕揚參觀第一艦隊的武裝火力,蘇丹同意,與荷蘭聯合省的莫里斯王子簽訂友好合約,給予荷蘭人最優惠的商務條件,在萬丹進行商務貿易。
而貿易其中包含:荷蘭人得以使用比葡萄牙人更優惠的匯率,兌換萬丹的貨幣:八個葡萄牙銀里爾可以兌換十萬個卡薩斯銅幣。
同時間,柯內里斯的弟弟菲德烈,第一艦隊的商務人員,正在這個東南亞最大的貿易中心萬丹進行貨物的採購。
站在人潮洶湧的市場中心往外,可以看到三條主要的市場大街。菲德烈往東方大街走去:這是所謂的中國街。
這條充滿東方情調的大街上,孟加拉的武器商人們販賣著做工精巧的印度武器,有著波紋劍、戰象使用的長矛、藤甲盾牌,造型上充滿著熱帶子民的狂放以及無限創造力,甚至刻畫著印度教的神話故事;阿拉伯以及波斯的商人們則是陳列著各種珠寶首飾,上面鑲著大量的翡翠、土耳其玉、以及象牙,這些都是在荷蘭相當少見的寶石;一些來自中國福建沿岸的商人們,僱用了武裝傭兵,看守著他們陳列的黃金首飾,畢斯曼上前詢問,得知這些黃金是從中國東方的日本國來的。
「真的有所謂的黃金國!」在那個充斥著金銀島傳說的年代,歐洲人對於「日本就是黃金國」的這個傳說深信不疑:「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到日本看看。」
中國街的底端,是中國商人們的店舖,陳列著荷蘭商人們一輩子沒有看過的漂亮絲綢,以及各種精美、但是說不出名字的美麗事物。
菲德烈試圖用來自希臘的水晶玻璃換取一些黃金首飾以及東方絲綢,但是識貨的東方商人們不買帳。
「那個,我們要那個。」中國商人操著彆腳的葡萄牙語、指著菲德烈腰間的火槍:「火槍,絲綢,交換。」
貿易就是這麼進行著。以物易物,人類最原始的本能之一。[2]
轉往南側,這條大街上放眼望去,只看到五彩繽紛的布匹還有服飾。菲德烈正要走入,大街入口的兩名萬丹守衛制止了他。
「男人,沒有。」守衛只會說爪哇語,透過商團的當地翻譯,菲德烈發現這是一條女人街。翻譯人員比手畫腳地解釋著:只有女人可以進入,男人擅闖的話,會被課以相當重的罰金。
「東方人真是保守啊。」菲德烈心中這麼想著:「但是女人真的會貿易嗎?」
在荷蘭、甚至是歐洲,普遍識字率不高;懂得算數或者是記帳的,只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商人和教士,而這些人多半是男人。但是在印尼、爪哇,則完全是另一種風情。在這裡,商業、貿易、帳目這些事情,被定義成一種家庭瑣事,基本上男人是不參與的,而是由女性來主導。
在翻譯人員的帶領下,荷蘭商團被帶領到女人街的尾段,那邊充滿著水果攤販。「雖然不可能把這些水果運回阿姆斯特丹,但是看看也好。」抱著這樣的心態,荷蘭商人們踏入了這條水果街,迎接他們的,是這輩子從沒見過的珍奇異果。
菲德烈望著眼前那發出奇異味道的水果,與其說是「奇異味道」,不如說已經接近惡臭。他捏著鼻子,硬是吃了一口,嘴裡跟心中都是五味雜陳—「種這種水果幹嘛?要是我是爪哇之王,就把這些果園都燒了,全部種胡椒。」
接下來他們轉往西側,第三條大街:香料大街。
荷蘭商人們各個眼睛一亮,拉了拉衣領,準備好好地大幹一場:畢竟,這才是此行主要的目的。
所有的商務人員分散下去,調查各種香料的情報與價格行情,他們驚訝地發現—胡椒的價格只有葡萄牙人在歐洲賣給他們的十分之一!
「這些狗娘養的葡萄牙混蛋!」菲德烈忍不住罵了句髒話,趕緊在胸前畫了十字:「我們發財了!」
葡萄牙的陰謀
來自荷蘭低地的紅髮商人們在市場上大量搜購各種香料,這個消息很快就在市場上傳開了,萬丹人盡皆知;當荷蘭人用盡了資本的時候,他們甚至從船艦上拆下幾門大砲,向中國商人抵押兌現、再投入香料交易。
菲德烈這一輩子沒有這麼忙碌過:白天,他在萬丹市集中採購香料,到了夜裡,當他的同僚正在飲酒狂歡的時候,他卻得進行他此行另一項任務—觀測星象。
菲德烈,與他的胞兄柯內里斯不同,與其說他是一名水手或是商人,他更像是一名學者。對於艦隊指揮官柯內里斯而言,這片大海是他升官發財、大展宏圖的機會;而菲德烈感興趣的,卻是星空、以及大海本身。
如此一位學者風格的人,理應在萊登大學裡面作研究,而非在大海上冒著生命危險追逐香料利潤。但是菲德烈非常尊敬這位兄代父職、將他拉拔長大的柯內里斯,無論兄長想要做什麼,他都會全力支持他、甚至與他一起參與。
當「遠征公司」成立,即將東航的消息傳遍了阿姆斯特丹,菲德烈向自己原本工作的地圖畫坊請辭,準備上船。
畫坊的老闆、聞名歐洲的地圖與天文學家皮徹斯.普藍修斯(Petrus Plancius)委託了菲德烈一個重要的工作。
『我老了,菲德烈。』普藍修斯握著他的雙手:『請代替我,到南方去,紀錄南天的星空。』
在當時,西方天文學家僅僅描繪了北天的星座,而南天則是一片空白。於是,在這段漫長的航程中,菲德烈夜夜觀星,不只紀錄了赤道附近的星空,更在被困在馬達加斯加的時候,紀錄了高緯度的南天星象。
結束了白天在市集採購的工作後,菲德烈就來到蘇丹的宮廷,向蘇丹的天文學家學習爪哇人的天文與氣候知識;他與這些穆斯林天文學家一見如故,在這些新朋友的協助下,他更獲准,在夜裡登上穆斯林的呼拜塔觀星。
這一夜,菲德烈在呼拜塔上,正專注地描繪著幾顆星光微弱的黃色小星。他攤開自己繪製的南天星圖,舉起一小盞煤油燈,看著這一年多來自己的心血。
「天堂鳥……。」菲德烈一手指著星圖上的四顆小星星,用手指將他們連成一個扭曲的四邊形;他回想到航程中,曾經在一座荒島中下錨,上岸找尋食物和飲水的時候,當時看到一種有著長尾巴的黃頭巨鳥。水手說,這種鳥叫做極樂鳥,是鳥中之王、來自天堂的鳥。
他抬頭看看這個南天的小星座,臉上露出微笑:「我要叫這個星座『天堂鳥(荷文:Paradysvogel Apis Indica)』。」
天堂鳥,就是後世所知的「天燕座」,學名Apus,是荷蘭航海家菲德烈發現並且命名的十二個南天星座之一。
菲德烈看著他新發現的「天堂鳥座」,幻想著天際有一隻長尾的黃鳥翩然飛委,划過南天,落在屋頂的另一端。突然,他留意到在呼拜塔的下方,有一個人影正鬼鬼祟祟地靠近。
菲德烈的眼力不差,很快他發現那是一名白人。然而此刻的荷蘭商隊正在遠處駐紮休息,能現身於此的白人,大概只有—葡萄牙人。
這得好好偵查才行。他躡手躡腳地走下呼拜塔;就在他快要到底層的時候,聽到下面傳來人語,是葡萄牙語:
「……正如我所說的,大人,那班紅毛鬼不是好人,他們有著海盜的血統。」
聽到這句話,菲德烈打冷一個冷顫,竪起耳朵,縮起身體,悄悄探出頭:塔內有著微弱的油燈燈光,讓他認出其中一人是蘇丹的穆斯林祭司。
「把他們趕走,有什麼好處?」祭司用著不甚流利的葡萄牙語問道。
「這不是好處的問題,大人……」菲德烈認出這個聲音,他是葡萄牙商會的會長,狄亞斯(Dias):「荷蘭人會毀了萬丹。」
接下來,葡萄牙商會會長將音量放低,菲德烈只聽到模糊的耳語、但是不可分辨。接著他聽到,穆斯林祭司說:「真有這種事?這樣的話,必須將他們趕走才行!」
染血的萬丹
「蘇丹帕揚大人請來自荷蘭、代表莫里斯王子的貴客,到宮廷裡參加宴會。」
隔天清早,在港口紮營的荷蘭人就收到來自蘇丹的邀請,但是沒有人感到高興或是興奮,大家都憂心忡忡:因為昨天深夜,他們收到了菲德烈的警告。
「如果中午以前,沒有收到我們平安的訊息,」議長柯內里斯下令水手以及艦長全數留下:「你們就立刻登船。」
柯內里斯要所有的水手在他不在的期間,聽從莫里斯號艦長莫里納爾的命令。他把莫里納爾拉到一旁:「我看這趟是凶多吉少。」
「不如別去了吧,我們直接離開萬丹。」莫里納爾如此勸柯內里斯。
「不行,目前我們離公司賦予我們的採購目標還有將近一半的距離,就這樣回去,鐵定會虧損的。」被任命為艦隊首席商務官的柯內里斯如此堅持。
「虧錢事小,小命要緊呀。」莫里納爾說。
「莫里納爾,我們都是荷蘭商人,對我們來說,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死了那麼多的弟兄,就是為了財富以及榮耀。」柯內里斯堅持:「我這一去,大不了一死;我若是就這樣空手返回阿姆斯特丹,對我來說比死還難受。」
莫里納爾凝視著他這名高大、相貌陰沈的同伴:航行一年多來,他知道柯內里斯是個城府深、有權謀的人,也知道他曾被關在里斯本兩年的事情;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理解到這個鷹眼商人的意志與決心是如此地堅強。
甚至,莫里納爾都懷疑,從遠征公司(Compagnie van Verre)的成立、第一艦隊啟航、到海上的漂流與歷險,乍看之下都是一眾商人為了實現投資報償或是政府為了維護國家利益,但其實這一切,只不過是柯內里斯「追求成功」的意志延伸罷了—而我們、公司、船員弟兄們,全都是他的棋子。
「此去雖然是凶多吉少,但是只要四艘船一駛離港口,蘇丹也不敢拿我們怎麼樣。」柯內里斯靠近莫里納爾、壓低聲音、堅決地說:「如果中午沒有我們的消息,莫里納爾,你就登船,率領艦隊—」
「血洗萬丹。」
[1] 這個標題取自於Elizabeth Pisani 所著的印尼見聞錄「諸神遺落的珍珠」,描述印尼這個多民族國家中,以及百年來經歷荷蘭人、英國人、日本人的殖民、侵略統治,終至獨立,卻又陷入不同種族與宗教信仰之間的矛盾情感。
[2] 這個概念來自於 Philip Ball 的「用物理學發現美麗新世界」。當中作者引用統計學家艾科斯羅德的「糖域」實驗,論述文化的形成來自於人與人之間的交易。若說文化是人類獨有的特徵、且只要有人類聚落的地方就會形成文化,那麼交易就可以算是人類原始的本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