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年,一位高齡 80 歲的長者病逝台中空軍醫院。他的家屬將遺體領出,帶到南投仁愛鄉新生村裡的「下山家族安息園」安葬。
對這個家族來說,「下山」這個日文姓氏,代表著他們的特殊身份——他們是二戰戰後滯留台灣的日裔家庭,同時也是二戰戰敗的亡國奴、遭致黨國政權排擠的「匪諜」嫌疑家庭。這個特殊身份不只妨礙了家族成員的求學與求職,甚至讓他們遭遇「白色恐怖」。一直要到解嚴之後,情況才有所好轉。
下山家:一個「非典型」的台灣家族史
該名逝世的長者,漢名為林光明,日文名字為「下山一」。
下山一離世之後,女兒下山操子將他的自傳譯成中文,並在 2011 年以《流轉家族:泰雅公主媽媽、日本警察爸爸和我的故事》為名出版。下山家族的「非典型」家族史轟動了文壇,「流轉家族」也成為下山家的最佳代名詞。
一生坎坷、卻又傳奇的下山一,擁有日本與台灣泰雅族的混血血統,經歷過霧社事件、二次世界大戰和二二八事件,戰後更淪為白色恐怖下的受害者,這些經歷都讓他成為台灣近代史中極罕見的「非典型」人物。
マレツバ:流轉家族的緣起之地
明治末年,為了取得臺灣未被開發的山林資源,日本殖民政府如火如荼地推行「理蕃」的軍事行動。原先殖民政府在南投廳境內進行的「隘勇線推進」,在 1903〜1907 年之間陸續壓制北港溪下游的眉原蕃(泰雅族)、濁水溪流域的霧社蕃、道澤蕃、土魯閣蕃(三者同屬賽德克族)和萬大蕃(泰雅族)。
1908 年 12 月 15 日,殖民政府繼續將隘勇線向東北推進,隘勇線也首度跨入北港溪的上游區域。這個被學者鄭安晞稱作「內霧社隘勇線」的推進計畫,動員的警隊人員、隘勇和人夫(搬運工)總計有 1296 名,使用的火炮不分種類共計 24 門。殖民政府以武力威嚇馬烈巴蕃、白狗蕃二大泰雅社群,強勢主導北港溪上游的軍事推進與部落監視行動。[1]
為了徹底掌控北港溪上游的泰雅族部落,南投廳於 1912 年進行「白狗隘勇線」的包圍戰術,進一步剿除二大社群的反抗勢力。殖民政府切斷了兩大社群與大甲溪流域泰雅族的聯繫廊道,終止部落集團數年的頑抗行為。歷經超過十年的「隘勇線推進」,殖民政府終於完成了南投廳的「理蕃」。
為了讓殖民當局能更有效地管理收服的原住民族,殖民政府利用「婚姻」來消弭原住民的抗日意識,並以迎娶的「蕃婦」來獲取部落情報。
在「白狗隘勇線」施行的前一年,馬烈巴駐在所的警察下山治平接受上級指令,迎娶馬烈巴社(即遭致集團遷移後的 マカムジヤウ 社)頭目道雷亞猶茲的長女貝克道雷,締結「政略婚姻」。
下山治平原本是日本內地調派來台灣的軍人,他在 1907 年退役考入「甲種警官學校」受訓,畢業後隨即投入「白狗蕃討伐」的隘勇線戰事,1911 進入馬烈巴駐在所任職,並達成上級要求的「政略婚姻」。這個由日本駐警與馬烈巴社公主組成的特殊家庭,不僅成為當時「理蕃」策略的模範樣板,更啟動了「流轉家族」的乖舛命運。
貝克.道雷:身世多舛的馬烈巴社公主
1911 年,頭目道雷因為在住屋內私藏槍枝遭捕,下山治平要脅處以死罪,並要將屍體懸掛在曝屍場以示警惕。聽聞此訊,全社的族人無不前來說情——他們擔憂部落就此失去重要的大頭目。
這時,下山決定以「恩威並重」的方式—如果他能迎娶頭目家的長女貝克,就願意釋放先前定以死罪的頭目道雷。愛父心切的貝克,被迫嫁給了長他六歲的下山治平,成全了這樁「政略婚姻」。
貝克與下山結婚之後,改名為下山龍子,夫妻間相處甚為融洽。成為「警察妻子」的貝克,不但成功幫助二位警員娶得泰雅族部落的公主,更接連在「太魯閣之役」、「薩拉茅事件」等戰事中擔任斥侯,大力協助日警的探查工作,讓丈夫下山愈加喜愛這位身手不凡的「賢內助」。這對甜蜜的夫妻還先後生下了三男三女(其中二名早夭)。
在當時,貝克與下山之間的「政略婚姻」並非首例,霧社支廳同樣出現了數對「和蕃」家庭,像是近藤儀三郎(迎娶賽德克族馬赫坡社頭目之妹)、佐塚愛祐(迎娶泰雅族馬悉多翁社頭目之女雅娃依)等。
可惜好景不常,1920 年,下山的初戀情人勝又仲子自內地赴台,兩人重新燃起愛的火花。貝克卻因此被迫要面對違背泰雅族倫理的「雙妻」婚姻。1923 年仲子進入馬烈巴社居住,來視察的能高郡守得知後,喝令下山終止「雙妻同住」,結果被下山打傷,郡守憤而將他革職。
失去駐警職務的下山,先後在埔里糖廠、台車站服務。1925 年,下山決定帶著仲子及她所生的兒女回到日本內地,留下貝克與她的親兒們。變成「單親家庭」的貝克母子,從此被捲入混亂且詭譎的時代漩渦。
霧社事件:影響深遠的時代悲劇
昭和五年(1930 年)的 10 月 27 日,日本殖民政府為了在台灣紀念北白川宮能久親王,舉辦了聯合運動會。馬烈巴蕃童教育所學童們,在巡查藤間暢的帶領下,步行至霧社公學校參加當天舉行的聯合運動會。就在眾多人潮湧赴公學校運動場的上午,莫那.魯道悄悄展開了反抗行動――三聲槍響後,眾多賽德克族戰士衝入運動場,大肆砍殺參與的日本觀眾與警政高層,拉開了「霧社事件」的序幕。
帶著女兒靜子參與活動的貝克也被賽德克族的戰士發現,但戰士並沒有因為貝克全身穿著和服就將她殺害,反而是將兩人護送至見晴農場(今日清境農場)避難,並希望貝克能發揮自己在族內的影響力,號召馬烈巴蕃、白狗蕃等泰雅族加入反抗陣線。
「嘿!你是貝克嘛!太好啦!你們母子被日警拋棄、一定恨透日本人了。」
戰士知道貝克的身分,並認為她遭日本人拋棄的悲慘過往,會促使她支持此次的反抗行動。沒想到,貝克竟然沒有任何想支持「反抗戰線」的意願。她帶著女兒靜子步行至埔里避難,還照顧面臨喪夫之痛而發瘋的雅娃伊。
最終,霧社事件在軍隊與「味方蕃」[2] 的強勢鎮壓下落幕。日本當局徹底檢討了過往的「理蕃」政策,並於 1933 年更改過去「生蕃」的蔑稱,將其正名為「高砂族」,更加強部落中的「同化」教育與樣版宣傳的工作。
1934 年,貝克的長男下山一進入台南第二聯隊中服役,此事件被媒體渲染為「高砂族志願報國」。六年後,二弟下山宏與妹婿佐塚昌男(佐塚愛祐長子)投入二次世界大戰,成為「皇軍聖戰」的樣板人物,他們的身影還昂然出現於宣傳刊物《事変と台灣人》上。
下山一與他的家人:遭逢重重困境的艱苦家庭
1942 年,一篇名為〈時計草〉[3] 的短篇小說在《台灣新文學》第二卷一號發表,內容描述 M 社的日本駐警山川玄太郎,與原住民女性狄娃斯魯道結婚生子。10 年後玄太郎卻突然離開妻兒,回到九州家鄉另組家庭。之後,玄太郎試圖為混血兒子山川純安安排婚事,期望他能與日本內地的女性結婚。
很明顯的,該篇小說完全是以馬烈巴社的「下山家族」為參考。其中「玄太郎父子」隱射了下山治平與長子下山一的真實人生。下山治平儘管在 1925 年拋下貝克母子回歸日本,但並沒有斷絕與她們的書信聯繫。
1936 年,下山一首度踏上日本國土,在父親的牽線下迎娶藤原正枝,沒想到妻子藤原正枝竟無法忍受額有刺青的婆婆貝克,時常與家中成員發生爭吵,隔年憤而離去。下山一的第一段婚姻,以失敗告終。
三年後,下山一再度娶了幼時的青梅竹馬井上文枝。由於文枝的父親井上昌過去在霧社擔任駐警,與下山家頗為熟識,因而對下山一的「混血」背景並無偏見,才順利締結此一良緣。時年 25 歲的下山一,終於得以建立家庭。此外,他的二弟宏與三妹靜子,分別娶嫁了由佐塚愛祐與雅娃依所生下的次女豐子及長子昌男,使得下山與佐塚二家族「親上加親」,可說是二個「混血家庭」的結合。
下山一求學時就讀於台中師範學校,畢業後陸續在霧社公學校、埔里北小學校和溪南公學校擔任教職。但 1945 年日本宣告戰敗,埔里街上的台灣居民開始藉機毆打日本人。深怕被波及的下山一,帶著全家回到了馬烈巴社避難,並苦勸母親貝克一同回到日本,但貝克堅持要在台灣終老,不久便辭世於故土。
倒楣的下山一,由於居住在交通不便的高山部落,讓他接連錯過了五封「遣送令」,錯失了歸返日本的船班。後來,他還被人誣告藏匿日軍於奇萊山區以及欲預謀反抗國民政府,致使他多次遭情治單位約談,從而錯失第六封「遣送令」的歸返機會。
1947 年「二二八事件」爆發,組織「二七部隊」抗擊國民黨軍的謝雪紅,率隊撤往埔里,並前來霧社募集志願兵。他們懇勸下山一兄弟加入「抗暴」行列。下山一當面嚴詞拒絕他們,這更加深了情治單位對他的嫌疑關注,使他的歸返更加遙遙無期。最終,下山全家錯過了第七封「遣送令」——他們已經沒有其他歸返日本的船班可搭了。
1954 年,下山一全家在霧社辦理「歸化國籍」獲准,身分正式從「日本人」轉變為「中華民國國民」。由於無法恢復過往的教師資格,下山一只能打些臨時工,他甚至跑去時常鬧鬼的霧社電源保護站擔任臨時雇員。他的妻子文枝則進入郵局工作。
夫妻二人含辛茹苦養育五位孩子長大,直到三女下山操子(林香蘭)自師範學校畢業,下山全家才終於能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購屋,迎向遲來的安定生活。
戰後與下山一同樣留在南投仁愛鄉的二位親人:二弟下山宏與妹婿佐塚昌男的子嗣們則沒有像下山家如此順利地。受國民政府之邀擔任農業改良技師的下山宏,於 1972 年帶著妻子回歸日本,留下獨子林明宏在台灣。林明宏由於無法適應社會與家庭變故帶來的衝擊,染上嚴重酒癮致死。
佐塚昌男的長子征雄,原本就讀台中一中,後來因為父親昌男罹病而無法繼續升學,只好入贅馬悉多翁社的葉家為婿。農作收入的不穩定使他整日愁悶,最後也因長期酗酒導致肝硬化而死。昌男再婚所生下的次子征輝,則因就讀陸軍官校不順,退伍後面臨求職困難,最終選擇跳入萬大水庫終結生命。
北港溪旁的墓園:永遠緬懷馬烈巴社的逝者下山一
1993 年,年邁的下山一來到了眉原部落——今日的仁愛鄉新生村,探視子女們幫他購買的養老處所,同時也是日後「下山家族安息園」的預定地。下山一特別囑咐子女,自己死後的骨灰罈,要與母親、父親的罈子並並置,並面向馬烈巴社,象徵家族永遠緬懷那遙遠的「結緣之地」。
隔年,下山一逝世。入葬的家族墓園,可見滾滾奔流的北港溪。溪水彷彿引導著下山一的靈魂,順著蜿蜒的水路一路上溯,來到上游,來到馬烈巴社,來到父母親結緣的舊部落,然後得以安息。
(為真實呈現史料內容,文中出現了「蕃」、「理蕃」等詞彙。在此並無任何歧視之意,望各界原住民朋友多加海涵。)
[1] 參考自鄭安晞博士論文《日治時期蕃地隘勇線的推進與變遷》第 272〜275 頁內容。
[2] 即「我方蕃」,主要是指協助日軍討伐的道澤群、土魯閣群賽德克族。
[3] 作家坂口䙥子所著。
參考書目:
- 下山一口述、下山操子譯寫《流轉家族:泰雅公主媽媽、日本警察爸爸和我的故事》,臺北:遠流,2011。
- 森丑之助《台灣蕃族誌》第一卷
- 鄭安晞《日治時期蕃地隘勇線的推進與變遷》博士論文
- 鄧相揚,《霧重雲深:霧社事件後,一個泰雅家庭的故事》
- 鄧相揚,《風中緋櫻:霧社事件真相及花崗初子的故事》,臺北:玉山社,2000。
- 朱惠足,《帝國下的權力與親密:殖民地台灣小說中的種族關係》
- 楊南郡,《能高越嶺道:穿越時空之旅》,臺北: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林務局,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