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2 年
不管荷蘭商人們再怎麼互相敵對,他們也敵不過輿論。
奧登巴納維(Johan van Oldenbarnevelt)在阿姆斯特丹舊教堂(Oude Kerk Amsterdam)的登高一呼之後,整個荷蘭七省出現了共識:民眾要一個團結的共和國,而一個團結的共和國需要一家聯合公司。
儘管六大商會的高階層級對這個擁抱敵人的提案依然抗拒著,但是趨勢已容不得沒完沒了的勾心鬥角。大議長奧登巴納維鼓舞炒作出「一家荷蘭的聯合公司」的社會輿論氣氛,不止影響了一般的市民,就連六大商會內部的中階幹部、船長與水手們,私下也熱切地討論著這個想法。
在這股氛圍之中,那位代表阿姆斯特丹商會的特使,風塵僕僕地來到荷蘭南部的海運重鎮鹿特丹。
「開始吧。」在踏入鹿特丹商會大門前,這名特使對自己打氣。
第一站:鹿特丹(Rotterdam)
鹿特丹公司會議廳裡鹿特丹商會代表們齊聚一堂,一張長桌後方一字排開,一言不發地盯著坐在對面的這位北方特使。坐在正中央的,正是鹿特丹商會的兩位領袖:約翰.范德維肯(Johan van der Veeken)以及威廉.房龍(Willem Janszoon van Loon[1])。
范德維肯首先打破了沈默:「有話快說吧,雷尼爾。」
被荷蘭議長奧登巴納維託付、代表阿姆斯特丹來與其他商會協商的這位特使,還會有誰?孔雀家族的雷尼爾.鮑爾(Reynier Pauw)用低沈的聲音朗聲:「鹿特丹的各位紳士們,我代表阿姆斯特丹商會前來,與各位討論合併的事情。」
現場譁然。范德維肯眉頭一皺,身旁的房龍哼了一聲,脫口而出:「阿姆斯特丹想併吞鹿特丹?做夢!」
「這不是併吞,是合併。」鮑爾迅速糾正,以免房龍把風向帶往對自己不利的處境:「是合作,不是競爭。」
「別跟我玩文字遊戲!」房龍反擊:「告訴你,鹿特丹商會在摩鹿加群島(Maluku)的胡椒市場稱霸天下,實力雖然不及你們北方人或是密德爾堡(Middleburg),但是想要吃掉我們,你們還沒那個本事!」
「稱霸摩鹿加?」鮑爾冷笑了一聲:「沒有阿姆斯特丹人在麻六甲海峽與亞齊(Aceh)作戰,你們的船隊有本事順利到達摩鹿加嗎?鹿特丹人,你們可曾和馬萊哈雅珶(Malayhayati)的寡婦軍團打過任何一戰?」
房龍被鮑爾這一陣搶白弄得啞口無言,往椅背上一靠,盤起手來不發一語。
范德維肯環顧四周,鹿特丹商會成員雖然面露不滿,可是一言不發,因為鮑爾所說的確實是事實,鹿特丹商船是托了阿姆斯特丹戰艦之福,才得以順利經營位於摩鹿加群島的香料事業。
「說說你的方案,雷尼爾。」范德維肯開口了。
「六大商會以目前的規模,將資金全數併入一家新公司。每一家商會就像是一個個人股東,依照所出資金的規模,享有不同比例的股權、利益分配、以及發言權。」鮑爾開始解釋他的想法:「所謂的『六大商會』將各自消滅;取而代之的,是六個『分公司』。」
「因此,並沒有所謂『併吞』這種事情。」鮑爾下了結論:「合併之後,對內各自維持現狀,掌握各自現有的銷售管道;不同的是,對外我們將是個統一的貿易與軍事的龐大集團,且按照出資比例,用公定的價格分配貨物給六個分公司。」
「唔……」鹿特丹商人們評估著鮑爾的提議:若是能夠維持現狀、無損鹿特丹的地位,那麼這個提議還可以考慮考慮。
「關於戰鬥的部分呢?」房龍開口:「把我們合併起來,就能解決葡萄牙海盜以及亞齊海軍的問題嗎?」
鮑爾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紙,攤在商人面前的長桌上:
「六大商會諸君敬啟
七省殷切盼望者,尼德蘭之團結爾。諸君手握七省未來,合則興,分則亡。合併一事若成,奧倫治拿騷家族(House of Orenje-Nassau)僅供差遣。
莫里斯.奧倫治—拿騷(Mauritius van Orenje-Nassau)
尼德蘭七省聯合執政(Stadhouder van de Republiek der Zeven Verenigde Nederlanden)、奧倫治親王儲(Prince van Orenje)」
會議廳裡面陷入一陣沈默。良久,范德維肯開口了:「密德爾堡會答應嗎?」
「若阿姆斯特丹與鹿特丹團結一心,其它小商會只能在我們或密德爾堡之間擇一靠攏,我怎麼想,都覺得選擇我們比較明智。」鮑爾慢慢卷起莫里斯親王的密令:「等我們統合了五大商會,密德爾堡只能加入了。」
「你這隻賊孔雀,算得可真精!」房龍兩手一拍桌面,站起身來大聲問道:「鹿特丹的決定是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不一會兒,一名商人將手放在長桌上:「同意合併。」
商人們一個個將手放在桌上表示加入。范德維肯看了房龍一眼,喚人拿來紙筆,很快地起草了一份文件:
「此致六大商會諸君
僅此,委任阿姆斯特丹商會之雷尼爾.鮑爾閣下,代表敝會全體,與諸君商議聯合公司事宜。
約翰.范德維肯(Johan van der Veeken)
首席商務官 鹿特丹商會」
第二站:台夫特(Delft)
台夫特新教堂內,鮑爾佇立在一個小祈禱室前面。祈禱室後面的地窖長眠著一位荷蘭人心頭上的人物。
「威廉.狄倫堡—奧倫治—拿騷,奧倫治親王,荷蘭執政,長眠于此。」
「老親王在台夫特遇刺,實在是台夫特人永遠的痛。」一個中年男子站在鮑爾身後說道:「我們不能在他活著的時候保護他,至少在他死後依然守衛著他。」
「『祈求上帝憐憫這個國家及我的靈魂。』」鮑爾低聲念出了荷蘭國父「沈默者」威廉死前的遺言。
「天佑尼德蘭。」鮑爾身後這名中年男子神色肅然: 「我聽說你從鹿特丹過來,是為了聯合公司的事情吧。」
「羅德斯坦閣下(Jan Jansz Lodestein),正是如此,我代表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誠摯地邀請您和台夫特加入。」鮑爾取出鹿特丹范德維肯的特使任命狀,遞給了台夫特商會的代表,楊.羅德斯坦。
「看來確實如我所聽到的,鹿特丹已經同意加入了。」羅德斯坦看了看手中的任命狀:「但是……」
「但是?」鮑爾問。
「你知道,我們才剛送出了鯊魚號(De Haai)前往東印度,此時此刻,討論聯合公司這個想法實在很尷尬。」羅德斯坦回答。
「閣下,請恕我直言:」鮑爾正色:「放眼所謂『六大商會』,台夫特是最年輕的商會。如你所說,你們才派出第一支艦隊前往東印度,還沒返航、甚至還沒抵達呢。」
「台夫特不是海港,你們的航海事業從今年(1602 年)才展開的,您不覺得,趁早加入聯合公司,借重阿姆斯特丹與鹿特丹的東印度經驗以及航海知識,能夠讓貴商會在遠洋事業上面事半功倍嗎?」
「鮑爾,」羅德斯坦有點茫然:「遠洋事業對共和國來說,是個新興的熱門事業,台夫特認為,我們不能在這波事業中缺席;但是如你所說,我們從來沒有航海事業,更沒有遠洋經驗。那麼,就你的邀請,台夫特在聯合公司又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台夫特雖然不是海洋城市,卻是共和國裡面少數的手工業城市(註:16世紀尼德蘭七省主要是以轉口貿易以及北海漁業為主要經濟來源)。」鮑爾沒有停頓地繼續說:「憑藉著不輸給南尼德蘭的手工業—願上帝憐憫我們那些在西班牙皇帝統治下水深火熱的同胞—台夫特用工業的方式累積了資本。工藝以及資本,這就是台夫特的角色與本錢。」
「加入聯合公司之後,台夫特不需要將你們聰明的工匠投入在『如何製造遠洋船支』這種事情上,」講到興奮處,鮑爾揮舞著手臂:「想像一下,台夫特在得到東方的新知識後,可以為荷蘭創造什麼新商品呢?」
「我知道阿姆斯特丹和密德爾堡將會主導聯合公司,但是,」羅德斯坦沈吟半晌:「你能夠保證在合併公司之中,台夫特能保有起碼一席董事的地位嗎?」
「金錢與權力,自古就是同義字。」鮑爾迂迴地說了這句話。羅德斯坦聽出了絃外之音:只要肯花錢,沒有買不到的地位。
「花錢買知識。」羅德斯坦笑了,掏出了羽毛筆,在鮑爾的特使任命狀、范德維肯的名字旁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是我的承諾:台夫特加入。」
第三站:恩格森(Enkhuizen),
鮑爾才抵達恩格森,就被一群熱情的喀爾文(Calvin)新教徒擁簇著,來到了恩格森商會總部的英國塔。 大門外一群商人們歡迎著鮑爾, 為首的,是恩格森商會領袖,威廉.榮格(Willem Cornelisz de Jong)。
「雷尼爾,我的老朋友!」榮格,這位低調嚴肅的喀爾文新教徒商業領袖,難得地用熱情的方式擁抱了鮑爾:「總算盼到你了。」
「你知道我要來?」鮑爾有點詫異。
「你前腳才離開阿姆斯特丹,王子就派了信差來通知我們。」榮格拉了拉衣襟,回復成那位嚴肅的喀爾文教徒:「我以為你會先來恩格森呢。」
恩格森,是荷蘭發跡相當早的海港城市,一直以來,是北海地區最大的鯡魚市場。1572年,在「荷蘭叛變」之中,恩格森選擇支持當時的奧倫治公爵威廉.拿騷,成立了著名的「海上乞丐」艦隊,反抗西班牙的統治。 自此,恩格森一直隸屬為奧倫治的莫里斯王子的政治與商業陣營。
「所以,恩格森同意加入聯合公司嗎?」鮑爾問。
「當然加入,文件在哪裡?讓我簽名吧。」榮格直接掏出了筆墨:「未來,恩格森不再只能屈就小小的北海跟那些維京海盜爭利;而是跟隨親王的旗幟,稱霸全世界的海洋!」
第四站:荷恩(Hoorn)
贊丹造船廠(Zaandam)裡,柯內里斯.芬恩(Cornelis Cornelisz Veen)手拿著設計圖,正大聲吆喝指揮著造船工人。
一艘荷蘭平底船預計七天後就要點收了,卻傳出進度落後的消息;凡事親力親為的荷恩商會會長芬恩,親自跑來監工。除了簡單的吃飯、必要的小睡,芬恩沒有休息過,搞著搞著已經三天了。
平底船,是荷蘭人近年來因應遠洋貿易而開發出來的新式船艦:寬大的平底底盤,捨棄了重型的武裝,犧牲了航速,卻有著比傳統船隻大上一倍的貨運量。除此之外,這種平底船被設計成組裝方便,加上減少了武器配置,使得建造成本便宜了將近四成。
更重要的是,由於船身較大、較長,船底較平,吃水相對淺,使得操縱船隻更為方便,因此,在船員的人數上也得以減半。
「真是一艘為了東方貿易而生的好船。」芬恩身後有人大聲地稱讚,他回頭一看,是阿姆斯特丹商會的鮑爾。
「雷尼爾,不是還有四天才要點收?」芬恩皺了皺眉頭:「難道……你信不過我?」
荷恩商會轄下的贊丹造船廠,是當時共和國中最大的造船廠,國內的松木杉木、北歐的銅鐵、以及東方的瀝青,都沿著贊河(Zaan)被運送到贊丹的倉庫儲存著。在這裡,一個月就可以製造出一艘遠洋大船。
幾年前,贊丹還只是生產北海漁船以及捕鯨船;這幾年,在莫里斯親王以及阿姆斯特丹商會的委託下,荷恩以及贊丹的工程師們,設計出了平底大船。眼前這艘正在趕工的平底船的買主,正是雷尼爾.鮑爾。
「放心,不是來催你的,」鮑爾拍了拍芬恩的肩膀:「我是再來下單的。」
「下單?」芬恩挑了挑眉毛:「平底船?要多少?三艘?四艘?」
「一百艘。」鮑爾板起了面孔:「如何?」
「一百艘!?」芬恩跳了起來大叫:「你在開玩笑嗎?」
「不是開玩笑。」鮑爾掏出了特使任命狀,攤了開來:「你自己看。」
「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台夫特、恩克森,」芬恩一把搶過任命狀:「基督在上,鮑爾,你已經統合了四家商會了?」
「老朋友,等到六大商會合而為一,我們絕對會需要超過一百艘商船,毫不間斷地往返遠東與歐洲。」鮑爾信心十足地看著芬恩:「如何?荷恩商會要加入嗎?」
芬恩低頭看著紙上的簽名,又抬頭看了看鮑爾,再轉頭看向建造中的平底船;最後,他瞪著鮑爾:「雷尼爾,如果我再年輕二十歲,我真想自己搭著平底船到爪哇(Java)去。」
芬恩雖然貴為荷恩商會的首領,年輕時也曾經是個幹練的水手。荷恩這個城市,正是以出產優秀水手與航海家出名的。
「在我看來你依然年輕。」鮑爾笑著回答。
「不,我老了,爬不動船桅了。但是年輕人可以。」芬恩轉頭往造船工人的方向喊了一聲:「科恩(Coen)!」
一個身材修長的黑髮少年連忙跑了過來,手上還抱著船隻的設計圖:「閣下,有何吩咐?」
「這個小子是我的新跟班,到羅馬唸書兩年了,最近剛好回荷恩休息;他老爸受不了這小子在家精力旺盛,把他扔到我這裡磨練。」芬恩跟鮑爾解釋著這位名叫科恩的少年來歷,接著問了科恩一句:「小子,你老爸把你送到羅馬學了些什麼東西?」
「閣下,家父讓我去學的是會計。」科恩恭謹地回答。
「會計啊,真遺憾,不是航海嗎?」芬恩抓了抓頭:「你想不想上船去,到東方的爪哇看一看?」
「閣下!」科恩挺直了背脊:「去東方一直都是我的心願!您願意讓我搭乘荷恩商會的船去嗎?」
「雷尼爾,幫我個忙,這個小子就跟你了。他窩在造船廠裡面太可惜,以後你就讓他跟著船隊出海吧。」芬恩伸出手,從少年科恩手上那疊設計圖中抽出筆來,在鮑爾的特使任命狀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小子,你搭乘的,將會是聯合公司的船。」
鮑爾摸了摸科恩的那頭黑髮:「科恩,你的全名是什麼?」
「楊.皮特森.科恩(Jan Pieterszoon Coen[2])!」科恩恭敬地行禮:「聽候閣下差遣!」
[1] Willem Janszoon van Loon,威廉.房龍,根據 1602 年 3 月 20 日的聯合公司特許令,名列 72 人商會代表之列,屬於鹿特丹評議會。之所以特別,是因為他是一次大戰時期荷裔美籍新聞記者暨通俗歷史學家亨德列克.房龍(Hendrik Willem van Loon)的祖先。亨德列克.房龍所著的「人類的故事(Story of Mankind)」是影響我一輩子的書,開啟了我對於歷史的狂熱。撰寫這部小說的過程裡面,發現到房龍的先祖竟然也是東印度公司的一員,著實讓人興奮。雖然目前為止,我找不到完美的證據來證明威廉就是亨德列克的直系祖先,但是憑著兩人的姓氏、接近的家譜(荷蘭有個家譜網站,我從威廉.房龍往下追了四代;亨德列克.房龍網上追了三代,就在這個交界點斷了連結)、以及同樣出身於鹿特丹(在「人類的故事」序章,房龍在叔父的帶領下,攀爬了鹿特丹教堂),我想兩人的血緣關係是不會有錯的。
[2]楊.皮特森.科恩(Jan Pieterszoon Coen),日後成為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東印度總督。勇敢善戰、見識獨到,擊退了英國人以及萬丹的蘇丹,換取了今日印尼雅加達(Jakarta)的土地,建立了東印度公司在爪哇的總部,並且以古荷蘭的地名巴達維亞(Batavia)命名,成為第一任巴達維亞總督。科恩為人冷酷,曾經一怒之下屠殺班達島土著 13,000 人,被稱為「班達屠夫」。這樣的一位總督,在荷蘭人心中曾經是英雄,但是在爪哇海上,是一位讓人聞之喪膽的惡魔。1607 年,他從羅馬學習會計歸國,回到了出身地荷恩,在東印度公司成立之際,加入了公司,時年 20 歲。沒有證據指出科恩與鮑爾在東印度公司成立之前有所交集,本段為作者杜撰。不論科恩的功過,我相信這樣一位大航海時代的人物,在少年時期對於亞洲所抱有的熱情,都是純粹的;那麼為什麼這樣的熱情日後會走樣呢?我想提出這樣的疑問,所以安排科恩在此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