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子示意圖,非穿越時偷拍的當事粽子 【圖片由 流水帳Blog 格主提供,五十顆肉粽是要逼死誰!!!!!】 在諸位的國文與歷史課本上,韓柳元白是四尊中唐文學的神主牌,韓愈跟柳宗元這一對不作死就不會死的人被奉上神桌,絕非所願。而元稹這個矯情賤人的文章雖然寫得真他媽好,但賤人就是賤人……至於略有點神經大條的白居易被糊得道貌岸然、高級不堪,實在令老夫深感困惑。 老韓跟老柳的感情,在〈韓愈的生猛海鮮〉裡已經說過了,這週我們就說說,比他們更受萬千腐眾愛戴的老白跟老元這對從青絲持續到白髮的好碰友吧。 老白的魯蛇人生,始於白媽媽不快樂的婚姻,她先嫁了個年紀足可當她爸的丈夫,早早地守寡,孩子又還小,壓力當然很大。於是,老白兄弟跟媽媽就開始了寄人籬下的日子,白媽媽也因此有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所以老白兄弟很早就經歷到人生中的各種折磨。 老白在少年時進長安,試圖以科舉翻身,也得到了一些長輩的幫助,可是他的運氣和家世不像老柳那麼硬(柳媽媽姓盧,是天龍人中的天龍人),磕磕碰碰地,考了十幾年,一年一年地考上去,直到三十多歲才算成功當了公務員。 老元的狀況也差不多,兩人背景的極度相像,加上他們對於詩文的看法也很相似,變成麻吉一點都不意外,那些「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之類的詩文之所以寫成並不意外。 大家不妨想想,在你最不爽的時候,你沒有辦法打電話跟你的朋友幹橋他媽的政府官員都他媽的王八,在你最傷心的時候,你也完全無法即時向你的朋友傾訴。 當你接到好朋友的信,信中說他生了很重的病,說他如果死了要幫忙照顧他的家人,可是,落款的時間是一年以前,你不知道對方是生是死,你想去看他,但是不行,官員不可以隨意地離開他的轄地。你就算三個月都不休假,積起來的假也只夠你走到所在州的州境。 因此,老白跟老元對彼此的思念,並非矯情。那是一個等待的時代,是傳line已讀不回三秒鐘就會想東想西的我們、也得放慢來一一理解才能稍稍體悟的時代。 ※※※ 不過,老白和老元最大的差別恐怕是他們的妻子。 老白有一個沒結果的前女友和後來的一些姬妾,但他跟妻子倒是與他白頭偕老,共貧同富。 因為家裡的經濟狀況不好,老白一直拖到三十好幾才娶妻,在那個時代,完全就是個敗犬天王,白妻楊氏出身高門,她的堂哥們都是當時有名的官員,白居易也因為妻子的關係有了一票大舅子小舅子的後援,在他詩文中出現的楊虞卿楊穎士楊汝士楊漢士楊嗣復,都是楊氏的親戚。 雖然出身顯貴,但是楊氏在老白詩中,並非我們印象中那種奔放自由的唐代女性,而是一直以溫婉樸素的形象出現。楊氏讀書不多,有可能不大識字,遇到很囉嗦愛寫詩的老白,實在是有點無奈,如果以她的角度來想,嫁給死魯蛇,要照顧他一大家子,還要被他一直說「我可能沒什麼成就,但是你可不可以學孟光一樣舉案齊眉呢?」,遇到這種事情,如果是我的話,應該就會拿案直接往他頭上砸去吧? 但是楊氏還是很包容這個囉嗦的丈夫,在老白的人生中,楊氏的支持給了他很大的力量。雖然唐代的夫人們未必親自煮飯,但是吃什麼這件事,男人的作用一般不大,尤其如果有一大家子人靠著一個人的薪水吃飯時,能用什麼食材就是主婦們的工作了。 如同其他的唐代官員,老白曾在京城為官、也曾經外放到地方,在他正常的外放時,心情會比較好,他甚至會把自家仿作的長安口味餅送給朋友。但是在他貶謫到江州的時代、也就是〈琵琶行〉寫成的那幾年,他一開始的心情很起伏,讓人懷疑他是否有病。 有的時候,他告訴元稹說「湓魚頗美,江酒極美,其餘食物,多類北地。」感覺好像還不錯,但他有時又寫詩給元稹在內的其他朋友們靠妖,說「鼎膩愁烹鱉,盤腥厭鱠鱸」,也就是說,他看著在鍋子裡剝嘟剝嘟煮著的燉鱉,覺得好噁心好哀傷,看到盤子裡的鱸魚,又覺得好腥臭好討厭…….. 而他有時候就算吃了還滿香的白米飯配冬莧菜(當時叫葵菜),明明他自己也說白飯香軟、葵菜鮮美,所以他吃得很飽,但就算是這樣!他還是要在詩的最後來個回馬槍說「唉,我以前多麼風光啊,結果現在淪落到要吃野菜(憶昔榮遇日,迨今窮退時)」…… 明明鱉就超好吃的!三杯鱉、紅燒鱉跟煎鱉蛋超級好吃的,像裹了太白粉皮的嫩雞肉,鱸魚也是很鮮嫩的河魚,野菜跟白飯也都超好吃的啊,被嫌成這樣實在是替南方的食材感到不值。我有時候覺得元稹收到他的信應該覺得滿尷尬的,啊你不是前一封信才說不錯、現在又在那邊說好油膩好哀傷,是大叔更年期提前到來膩!!! 我必須再三提醒,老白是個囉嗦鬼,他幹什麼都可以寫詩,就像那些吃個大亨堡都要打卡的重度FB控一樣,他早上起來吃了蔬菜配飯會寫詩、中午喝了茶會寫詩、下午跟小孩子玩會寫詩、晚上老婆叫他穿暖一點也會寫詩……因此,我們得以一窺這個男人反反覆覆的心思,也可以感覺到當他老婆還真是一點都不輕鬆。 在江州安頓下來之後,白居易已經比較可以接受南方的飲食,於是他吃著火鍋唱著歌…….不對,吃著鱸魚喝著酒,又開始唱秋地說「老家沒這美味,幹嘛一直想回家?(故園無此味,何必苦思歸?)」,是說,那你之前在那裏說很愁煩是在愁殺小? 江州位在湖南一帶,而後他又被移到靠近四川的忠州,他跟弟弟白行簡一起從江州出發,在途中跟元稹見了面,然後溯長江而上到忠州就任。 忠州不像江州有那麼多鮮魚,這下他脆弱纖細又敏感的神經又發作了,他又寫信給元稹,說這裡土地貧瘠,生計艱難,他吃飯只能吃「飯下腥鹹白小魚」,明明就很在乎自己吃不好,他偏要說「飽暖飢寒何足道,此身長短是空虛」,這十四個字如果翻譯成現代的用語,就是「讓哥哀傷的不是吃不飽穿不暖,是空虛!」這種令人想砸他頭的假掰文青情調,總讓我覺得,還好他老婆不太讀書,要不然真的會氣死。 好在,這唉唉哼哼的貶謫日子,白居易只過了一年,就被召回長安,直到兩年後轉任杭州刺史,後來又去了蘇州。江南的日子很舒服,有錢有地位,老白就再也不抱怨飲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恬淡悠遠,與世無爭(其實就是過太爽)。 而他中年之後的好朋友、同時也是柳宗元好友的劉禹錫,因為也待過南方,大概能理解他對南方食物的感情,在他們年邁之後,也一起回憶著在南方的美好日子。 在唐代,人們並不是只有端午節吃粽子,他們在夏至也會吃粽子。而吃粽子這件事在漢魏時代還是一種南方的風俗,在唐代,南北文化交流之下,粽已經是我們現在用糯米做的粽子了,但還是各地有不同的作法,老白是這麼寫的: 憶在蘇州日,常諳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 老白跟老劉的粽香筒竹嫩,並不是我們今天吃粽子配竹筍湯的意思…… 是的,其實粽子最早就是竹筒飯,在《荊楚歲時記》中說,人們一開始紀念屈原就是用竹筒飯,結果屈原顯靈表示吃不到啊哭哭、要用蛟龍討厭的楝葉跟五色絲線綁在外面我才吃得到,於是人們才慢慢改進。而後來用竹葉綁成方的、綁成三角形的、綁成長長的,在裡面放不同的東西,才成為各地自由發揮的習俗。 在老白跟老劉的回憶中,蘇州人吃的粽子可能是竹筒飯,因為如果只是用竹葉,就沒有筒竹嫩不嫩的問題。但是有吃過竹筒飯的人就知道,新鮮嫩竹的竹膜有一種清新的香氣,口感特殊,所以老夫想唐代的蘇州在夏至吃的可能就是竹筒飯。 帶著竹子清香的竹筒粽、燒得脆脆的嫩鵝肉(=燒鵝?),組成老白對於南方的美好回憶。 在他晚年,閑居於洛陽過著越來越爽的日子,但是這些在外當官的日子,讓他習慣了南方的米飯、新鮮的野菜竹筍跟飲茶,使他家的餐盤上,除了北方的食物 也有南方的菜色。顯然,他太太楊氏和他的家廚也都習慣了那樣的烹飪方式,甚至會南北融合,用牛奶煮粥吃(等等,放涼之後啊不就米布丁?)。 白居易篤信佛教,在晚年,他開始多吃蔬菜,尤其是鮮香爽脆的竹筍,跟新鮮的冬莧菜,拿來當他的早餐剛剛好。即使是正餐,他也不再以牛羊肉為主食,這位一路囉嗦到他死掉為止的男人,寫了一首標題落落長的〈二年三月五日齋畢,開素當食,偶吟贈妻弘農郡君〉詩,讓我們看見他在晚年的家居人生。 魴鱗白如雪,蒸炙加桂薑。稻飯紅似花,調沃新酪漿。佐以脯醢味,間之椒薤芳……. 在這頓飯中,白妻楊氏替他準備的是新鮮的白肉魚,加了肉桂和薑清蒸,剛煮好的紅米(不是手機)飯上淋了奶汁白醬,再配上以花椒和薤菜調製的肉醬。 這個在現代人完全沒辦法理解的飲食組合,對於老白來說,是讓他胃口大開的美食,不只是他聞一聞精神百倍,就連他家裡的小侄孫或外孫們,都跑過來圍在他旁邊,想跟他多要幾口來吃。 此時,楊氏走進來,她已經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受封郡君,卻還是被這死老頭一天到晚在詩裡叫「山妻」(=我家那黃臉婆)。老白又開了老婆玩笑,他說: 山妻未舉案,饞叟已先嘗。憶同牢巹初,家貧共糟糠。今食且如此,何必烹豬羊。況觀姻族間,夫妻半存亡。 偕老不易得,白頭何足傷。 他用一個自嘲的口吻說:「黃臉婆你還沒舉起小餐臺來(是要砸你嗎…),我這愛吃死老頭已經先嚐了菜。哎呀,想起當年結婚的時候,家裡很窮,委屈你跟我一起吃苦,現在我們可以吃得上這樣的菜,又何必殺豬吃羊呢?在看看親戚之間,不是丈夫先死就是妻子先走,能夠一起走到現在不容易了,又何必為了白頭髮傷感呢?」 我們不知道楊氏的回覆如何,但這自言自語、自得其樂的老白,在他人生的最後,享受了最後安逸自得的時光。 妻子替他準備的小餐桌上,既有來自北方的酪漿跟肉醬,也有南方的魚和米,即便是他念茲在茲的無後之嘆,也因為侄子過繼、女兒產下外孫而得到了慰藉,在洛陽這座交會南北的城市中,白居易毫無遺憾地離開人間,在他死前,把所有的詩文編成了文集,請人抄錄完整後,分藏在廬山、洛陽與蘇州的三座寺廟中,又把一部傳給了姪兒阿龜,另一部交給女兒阿羅,確保世上總有人會把他的詩文傳唱下去。 因此,直到今天,我們還能聽見一千三百年前一個男人在他人生不同時期的碎碎念,也還能看見他的食案上擺過哪些東西。 謝謝你,老白,你是萬千文史學人的好朋友。 參考書目: 陳素貞,〈唐代詩人羈旅宦遊中的飲食視域〉,《台科大人文社會學報》7,2012.10,頁109-137。 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2004。 更多故事: 好想認識的100種日本,不可不知的7個日本近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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