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著,倪安宇譯,《最後來的是烏鴉》,臺北:時報出版,2019。
作者:吳曉樂(作家,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義大利文學巨擘伊塔羅・卡爾維諾,著有《看不見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等經典名著,被譽為世界上最好的寓言大師。他以《蛛巢小徑》於文壇初試啼聲、一夕成名,並陸續於1945年至1949年間,在報紙雜誌發表眾多膾炙人口的作品──這些作品終於在義大利出版社整理之下,以《最後來的是烏鴉》之姿和讀者們見面。書中大量取材自現實生活,刻劃出二次大戰後義大利小人物的浮世百態,捕捉住凡夫俗子為討生活拚了命的瘋狂與浪漫。
多年來卡爾維諾的魅力不減,影響了許多世代的讀者,這當中不乏同為創作者的作家。本篇書介作者即為臺灣七年級作家吳曉樂,接下來,她將與大家分享自己如何閱讀卡爾維諾,又是如何為之著迷。
伊塔羅・卡爾維諾,義大利文學巨擘,才思敏捷,聰明得不得了。臺灣讀者最熟悉的作品應為《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看不見的城市》,前些年有《困難的愛》、《收藏沙子的人》,此際《最後來的是烏鴉》翩然降臨臺灣書市,如最後一片拼圖,恰好嵌上。於是,我們很難不發現到,時至今日,我們依然渴望卡爾維諾。
並不是每一位收藏卡爾維諾書籍的人,均能理所當然地成為他的讀者。書如同一張門票,讓人得以進入戲院,僅止於此,之後我們得在昏暗的燈光下,狼狽與興奮交雜地尋找自己的位置。卡爾維諾並不介意讓你費點心力才能坐下,他始終在探尋文字作為載體的可能性,他多變,且始終抗拒重複,若我們輕而易舉地就能走入卡爾維諾的世界,此處的輕,容許我曖昧地說,或許更為靠近「輕」浮的輕。
《最後來的是烏鴉》收錄了卡爾維諾自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完成的短篇小說,是處女作《蛛巢小徑》與《分成兩半的子爵》之間的作品。從五○年代後卡爾維諾果斷地轉向寓言色彩更濃厚的創作,我們不難掌握到《最後來的是烏鴉》的過渡性特質。彼時,卡爾維諾對於俗世的紛擾投以更直覺的凝視,作品中反覆強調人類之間的折磨、辜負與逞欲。
以〈與牧羊人共進午餐〉為例,主角是富人之子昆多,父親邀請即將為他們牧羊的男孩到家裡共進晚餐。昆多在開場時宣示:「一如既往,又是我們父親的錯」,暗示著這不是父親第一次「搞不清楚狀況」,再按主角的認知,「我們的父親搞不懂人與人的差異」,昆多則自認「我時時刻刻體會到不同階級和文化差異之間的距離」。
飯桌上,昆多、父親、哥哥馬可,以及其他人輪流與牧羊人開展對話,過程中不乏一些為了炒熱氣氛(卻失敗)的本色演出,以及出於好奇(或好事)的冒犯詢問,昆多把一切瞧得格外仔細,他十分清楚家人的舉止可能對牧羊人產生的干擾,且昆多對牧羊人的凝視不無溫情。
我們幾乎要為了尾聲,昆多腦海中那逼真的想像而泫然了:「他此刻一個人待在我們山上的農舍裡,肯定已經吃完裝在便當裡加熱後的湯,躺在草蓆上,周圍一片漆黑,可以聽到羊群走動、碰撞、牙齒咀嚼草的聲音……螢火蟲忽明忽暗,看起來好大一群,但是當他伸手在空中揮舞,卻一隻也碰不到」。然而,昆多完全幫不了牧羊人,這背後既有個性的因素,也有現實的侷限。
卡爾維諾竟只用一頓餐飯的篇幅,就完整呈現了人類,特別是知識分子常面臨的痛苦:他們對於既存的秩序有一定的批判與理解,弔詭的是,他們關懷的對象卻不一定有能力,或有意願回應他們的觀察。在兩者建立聯繫的過程中,既有的秩序會不斷地出面,或打斷,或誘惑。於是徒有溫情,卻發揮不了作用。
除此以外,我們仍可觀察到卡爾維諾試著伸出觸角,把視角拉高,仰望一些更形而上、更精神性的概念。其中最明顯的例子為〈魔法花園〉,一對男女小喬凡尼與小賽琳娜,他們走在鐵道上,不知不覺進入花園,往上看有一棟別墅,往前行有一座游泳池。
他們沿路探索,並忍不住取走、或使用一些屬於這花園的物件,他們分分秒秒都處於焦慮中,難以擔保自己的作為會得到何種後果,他們一邊逞欲,一邊觀察四周,思忖著後路,像是「萬一得翻過籬笆逃跑,恐怕得把這些花都丟掉」、「他們把兩個杯子裝滿,切了兩塊蛋糕,但是他們沒辦法好好坐著,只敢坐在椅子邊緣」,終於他們遇見了擁有一切的主人:一位臉色蒼白的少年。他竟也和小喬凡尼與小賽琳娜一樣,擔心隨時會有人進來驅趕他,宣稱這所有不過是誤會一場。
卡爾維諾擅長以一時的場景回應亙久的議題。小喬凡尼與小賽琳娜、花園和別墅,也是「人生」的隱喻,我們都是那個坐在椅子邊緣的人,不確定自己與萬物之間的聯繫,何時是借,何時是偷,何時能心安理得?小喬凡尼與小賽琳娜一日的探索,不如視之為延長為我們一生的嘗試,偶然地偏移了軌道,期望著新世界。
卡爾維諾更高招的是安排了少年的出現,少年的擔心是另一種層次:看似擁有實物,然而轉瞬間皆可能成空,新世界裡有新的焦慮,並遙遙呼應舊世界的不安。少年和小喬凡尼、小賽琳娜並無二致,他們都無法免於「無法掌握人生」的恐懼。見過少年的小喬凡尼、小賽琳娜,循著原路回到軌道上。這一次他們走向海邊,進行嬉戲。
卡爾維諾曾提出他對文學風格的見解──輕盈,要輕得像鳥,而不是羽毛。回頭來看《最後來的是烏鴉》中的每一篇,你很難不發現卡爾維諾一路走來,雖結構創新,視角多變,但有一些美學的觀點顯然奠基得極早。多數不是什麼宏大的敘事,且流動從容。比較像是從人類的日子中截一小片,再往載玻片上一嵌。
而卡爾維諾技術精良,雖是一小片,也是能呼應整體的一小片。若是習慣鉅細靡遺敘事的作者,不妨欣賞卡爾維諾精密的裁切之術,為了遠行而輕省重量,又得擔保這樣的架構足以飛翔。卡爾維諾彷彿來自更高維度的人類,對於人類的躊躇與命運了然於心,他甚至握有遙控器,能夠決定在哪一個地方定格,放大,再放大,直到微言裡有大義乍現。
卡爾維諾曾說過,「我對文學的未來有信心,因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只有文學才能以其獨特的手段給予我們的感受。」或許此言也能獻給這位不世出的作家身上。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與文本、讀者對話的系統,我認為,有一些直入胸臆的伏擊與暗暗抒懷,必須經由卡爾維諾,並且,只有卡爾維諾。於是我們依然渴望卡爾維諾。
本文收錄於時報出版《最後來的是烏鴉》,原標題〈依然卡爾維諾〉:
本書收錄卡爾維諾於1945至1949年間發表在報刊的作品。這批仍保有「新寫實」風格的故事,取材自現實生活,內容涵蓋童年世界、戰爭童話、戰後生活,或是純粹趣味性故事。
二次大戰後,戰敗的義大利百廢待興,卡爾維諾用故事暴露社會現實,手法幽默諷刺,再現小人物的瘋狂與浪漫,同時流露出自身滿懷的理想與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