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我到訪過日本下關(過去稱為馬關),參觀了日清講和紀念館,想一睹《馬關條約》談判及簽署的場景。參觀過後,心裡面一直有一個疑問:「為何日本選擇在這裡與清廷李鴻章議和?」
近日,我終於下定決心去揭開謎底,於是瀏覽了「日清講和記念館」的網站,網站上有一頁簡單地解釋:「下關是顯示日本軍事實力的最佳地點。日本軍艦駛向大陸,通過下關外面的海狹的情境,能震攝清廷使節團。」
但這解釋未免難以服眾,難道見識廣博的伊藤博文及陸奧宗光,真的會認為下關的景觀,能夠震攝身經百戰的李鴻章?
這場談判歷時 29 天,談判時間之久實在看不出李鴻章有因景觀而感受到壓力。究竟是伊藤、陸奧選址策略不周,或是李鴻章信念堅定,不為所動?這好奇驅使我福爾摩斯上身,不得不深究下去。
「炫武論」與「河豚論」
有關日本選擇在下關簽訂《馬關條約》的解釋可大致上分為「炫武論」及「河豚論」。
「炫武論」基本上是延伸日清講和記念館的官方說法,透過春帆樓窗戶可看到海峽里進出的日本軍艦,這給剛經歷完北洋艦隊全軍覆沒的李鴻章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威脅,有利伊藤博文等人談判。
後者的「河豚論」則是指伊藤博文酷愛吃家鄉的河豚,所以用他的號「春畝山人」,和窗外關門海峽上的帆影,為這家店取名「春帆樓」,並簽發了日本第一號的河豚許可證。然而,「戀豚情結使伊藤博文選擇了下關」不過是大眾對伊藤博文飲食嗜好的想像罷了。
對於選擇在下關簽訂《馬關條約》的說法有很多種,但不管是久米正雄的《伊藤博文傳》[1]、伊藤之雄的《伊藤博文:創造日本之人》[2],還是由陸奧宗光親手撰寫的《蹇蹇錄‧甲午戰爭外秘錄》[3]等資料,都沒有提供真正的原因。正如下關市立歴史博物館的松田和也學員在一次訪問中所說,選擇下關的說法紛陳,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正確的。[4]
近年,一封由伊藤博文發給戰前主要報紙之一《戰時新報》記者足立荘的書信,在日本松江市島根大付屬圖書館 [5] 展出。當時身在廣島的伊藤向索取戰爭資料的足立,透露了外務省井上勝之助趕赴下關、陸奧宗光到來廣島等事情,並略提及當時會議選址的概況。
書信寫到「選擇在廣島,抑或馬關進行會面,尚未決定。兩至三天內,應該大抵決定好。」[6] 這幾句話暫時或許仍不能解開謎團,但至少供了思考的新方向 ──「放棄廣島」。
李鴻章之前的兩次訪日
清廷曾向日本派了三次議和的使節團,李鴻章到下關時已經算是第三次。我們或能從前兩次的訪日使團的情況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來推測第三次會面的選址原因。
1894 年 10 月,甲午戰事連連失利,恭親王等軍機大臣得悉旅順口後路屏障金州失守後,隨即發出密信到天津,希望李鴻章能夠促成和議。李鴻章與張蔭桓商議後,決定另外派遣德國籍稅務司德璀琳(Gustav von Detring)。德璀琳頗受李鴻章倚重,他曾在中法戰爭期間促成了《中法簡明條約》,被李鴻章視為外交顧問。10 月 25 日,德璀琳攜數名隨員從天津出發,29 日抵達神戶。
日本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立刻致電前首長伊藤博文,表示反對。因為伊藤曾一度想接見德璀琳,陸奧認為德璀琳沒有正式資格,同時也提醒伊藤「若清廷任命外國人為全權代表,會引起外國干涉」,而這正是伊藤最不希望發生的事。
11 月 26 日,陸奧與伊藤商議後,趁著德璀琳在神戶等待之際,陸奧正式拒絕清廷的議和條件「中國允朝鮮獨立,並支付日本軍費」。陸奧同時指出若清廷真心議和,便應派出合資格的全權大臣與日本談判。11 月 29 日,伊藤正式透過外務省拒絕德璀琳的會見請求,為清廷第一次非正式出使畫上句號。
1894 年 12 月 11 日,光緒、慈禧召見張蔭桓,同意派員在上海與日本會談。在戰爭中明顯佔上風的日本自然不會答應。談判既然得在日本進行,清廷在 12 月 20 日為了交通便利起見,提出在長崎會談,但日本在 27 日卻選了廣島作為會談地點。此時,由於清廷內部對「議和」仍有分歧,張蔭桓一行人直到隔年 1 月 26 日才從上海啟程出發。
1895 年 1 月 30 日,張蔭桓一行人在神戶上岸,並在下午換船,於翌日上午 10 點到達廣島。結果,清廷代表又因全權書不符合國際標準,再一次被拒在門外。清廷代表最後在 2 月 4 日離開廣島,前往長崎,2 月 11 日登船返國。
事實上,被拒絕的主因是陸奧認為這次時機尚未成熟,早有拒絕談判之意,這點伊藤也同意。另一原因是,伊藤及陸奧對來使的資格有所質疑。
陸奧宗光的選擇
在第二次的會面前夕,談判雙方顯然對會面地點都抱有各自的考量。清廷以交通便利為由,即使無法在上海會面,也想在行程較短的日本長崎進行談判,但清廷的意見不被接納,會面最終由日本訂於在廣島進行。
日本選擇廣島的原因與清廷差不多,大概也是為了節省伊藤等人的交通時間。第一次會面前夕的 1894 年 9 月 13 日,日本政府指揮日軍的大本營 [7] 移師到廣島,因為廣島是甲午戰爭期間日軍主力部隊的出發地,也較為接近戰場。甚至,天皇與伊藤在 13 日乘火車前往,15 日就到達廣島了。顯然而見的是,即使廣島對日本代表來說比較方便,雙方在選擇談判地點的時候,主要考慮仍然是「距離」。
這也說明除了下關外,廣島其實也還在第三次會面的地點候選名單內。那麼,為何最終放棄廣島而選擇下關呢?
陸奧宗光就是解答這個問題的關鍵。
在整個中日交涉過程中,由陸奧作主先後拒絕了清廷的第一、第二次使節團,可見伊藤十分倚重陸奧,也在關鍵時刻採納他的意見。
自從日本拒絕清廷第二次使節團後,國際局勢出現了不穩的情況。日本一直想佔有由中國通往朝鮮的咽喉──遼東半島。但歐洲列強對此態度轉為強硬,紛紛表示不允許日本從中國大陸割去任何一寸土地。若不及早進行談判,歐洲列強勢必進一步干涉。
為了避免夜長夢多,日本想盡快促成兩國談判,破例在 1895 年 2 月 17 日主動向清廷提出他們的談判基礎,其中包括:軍費、朝鮮獨立、割讓土地和規範將來交往等條件。18 日,日本進一步表示希望李鴻章擔任清廷的全權大臣。當中也徵詢了清廷關於會面地點的意見。
日本急於談判的心情,可早見於伊藤在 2 月初拒絕第二次清廷使節團的時候,私下與伍廷芳見面的一段小插曲。伊藤向伍廷芳表示,如果派恭親王或李鴻章出使,他本人甚至願意前往中國談判。
接著,伍廷芳詢問伊藤具體地點,他暖昧地回答:「可能是旅順」。但是到了次日,伊藤的口氣又改為:「可能是旅順,也可能是其地方」。 可見,為了盡快達成談判,伊藤甚至想過放棄日本主場之利,但是當時陸奧並不是這樣想的。
2 月 26 日,陸奧收到清廷的回覆,清廷答應任命李鴻章為全權大臣,希望就 17 日所收到的電報進行商議。清廷如此迅速回覆,其實是意識到每失去一天,就有失去更多金錢與土地的危險。兩國都急於談判,可謂一拍即合。27 日,陸奧致電伊藤,主張以下關為談判地點。3 月 2 日,清廷便正式接到通知。
在當時,伊藤甚至想在中國或離中國較近的地方舉行談判;他並不想花時間在這問題上糾纏,只想在地點方面稍作遷就,以平衡各方的意願,盡快促成談判。不同於伊藤的選擇傾向,陸奧的選擇一方面是確保廣島會面以來的主場之利,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回應中國。
由大本營所在地廣島到下關,只需要數小時的船程。如果陸奧在 3 月 17 日晚上離開廣島,18 日抵達下關;3 月 19 日,如果伊藤在清晨時段,從宇品(當時廣島南面的港口,即今天的廣島港)出發,大約會在早上 8 點抵達下關。由於船程不長,會議期間遇上任何突發狀況,也能第一時間回到大本營即時處理。而由天津前往下關只需要大約三到四天的時程。
由於 3 月 13 日是黃道吉日,李鴻章使團一眾便順應「天意」,在當天登上了輪船招商局的「公義」、「禮裕」兩艘商船,期盼著這次談判能得到蒼天護佑。但實際上,至 15、16 日輪船才正式駛到天津白河口外。
換言之,16 日才算是船隻出海的正式日期,到 19 日早上約 8 時直達下關。然而,比起第二次由上海到廣島的使團仍然少了一至兩天船程,而且不用在神戶換船,較為節省時間、降低風險。在下關談判對於年事已高的李鴻章來說,無疑是個較舒適的安排。
總而言之,「下關」這個談判地點是一個能夠回應雙方需求的選擇。
歷史推理
歷史的一個迷人之處,是基於各種歷史材料的推理,其中使用的技巧和偵探查案相同。可惜的是,我們無法讓時光倒流,重返現場、進行實驗,所以這些推理或多或少都需要想像。[8]
這些依靠有限史料而來的推理,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歷史的畫面。「炫武論」難免讓人聯想到李鴻章當時的心境。試著想像,李鴻章在談判期間進出會場時,每天看到海峽上殲滅自己艦隊的軍艦,只能說是百般滋味在心頭。畢竟兩國改革的起步時間相仿,結果卻是如此不同。
「河豚論」則為議和添上了幾分黑色幽默。我們又可以幻想一下,伊藤博文以勝利者的姿態,請習慣熟食的李鴻章吃河豚刺身,就有如要李鴻章簽「難以咽下」的《馬關條約》一樣。而佔據上風的伊藤博文在品嚐河豚時,又怎麼不會想起 1864 年的屈辱?
英、美、法、荷四國聯合鑑隊為「攘夷」,將炮口指向下關。伊藤 [9] 和井上聞多的長州藩士竭力試圖阻止開戰,但是他們的努力失敗了──下關的炮台被轟得粉碎,幕府不得不為此承擔 300 萬美元的賠款,直到 10 年之後才被繼起的明治政府還清。在這一刻,伊藤口中的河豚肉會否代表著苦盡甘來呢?
由於資料的不斷更新,本文得以在兩大主流說法以外,另外提出一種說法。從國際局勢的轉變與中日雙方在第二次會面的狀態,以及把視線稍稍移向陸奧宗光,將選址與會面雙方分秒必爭的心態聯繫起來,敘說出故事的另一角度。讀者可以多一種選擇來自行比較、反思──官方說法或大眾所接受的説法,是否一定是最合理的呢?
繼續閱讀:甲午戰爭與日俄戰爭:現代日本歷史的兩個關鍵時刻
[1] 梁修慈譯,1935。
[2]李啟彰、鍾瑞芳譯,2017。
[3] 徐靜波譯,2014。
[4]「広島か下関か」日清戦争講和会議の場所悩む、伊藤博文の書簡見つかる 島根大付属図書館で公開,載《産経 West》,2017年1月20 日。網址:https://www.sankei.com/west/news/170120/wst1701200038-n1.html ; https://www.sankei.com/west/news/170120/wst1701200038-n2.html [登入日期:2019年5月7日]
[5] 島根大付属図書館。
[6] 日文原文:本地(註:広島)ニスルカ馬関(註:下関)ニスルカ未定ナリ/両三日中ニハ略々決定スルニ至ルベシ「広島か下関か」日清戦争講和会議の場所悩む、伊藤博文の書簡見つかる 島根大付属図書館で公開,載《産経 West》,2017年1月20 日。網址:https://www.sankei.com/west/news/170120/wst1701200038-n1.html ; https://www.sankei.com/west/news/170120/wst1701200038-n2.html [登入日期:2019年5月7 日]
[7] 日本政府在參謀本部所設,作為甲午戰爭期間指揮軍隊的最高作戰指導會議。
[8] 例如美國史家懷特(Hayden White)認為十九世紀歐洲的歷史學雖然被科學化,但它仍無可避免披上修辭和文學色彩,具有想像力。
[9] 當時為伊藤俊輔。
參考資料
- 「広島か下関か」日清戦争講和会議の場所悩む、伊藤博文の書簡見つかる 島根大付属図書館で公開,載《産経 West》,2017年1月20 日。網址:https://www.sankei.com/west/news/170120/wst1701200038-n1.html ; https://www.sankei.com/west/news/170120/wst1701200038-n2.html [登入日期:2019年5月7 日]
- 久米正雄著;梁修慈譯:《伊藤博文傳》(上海 : 商務印書館,1935)
- 伊藤之雄著;李啟彰、鍾瑞芳譯:《伊藤博文:創造日本之人》(新北市:廣場出版,2017)
- 吉辰:《昂貴的和平 : 中日馬關議和研究》(北京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
- 陸奧宗光著:徐靜波譯:《蹇蹇錄‧甲午戰爭外秘錄》(香港: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