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治時期在中國的臺灣醫師很多,許多華中、華南的大城市都有臺灣醫師的蹤跡。其中,有位醫師的一生經歷如戲劇般的精彩,讓研究者很難不對他感興趣。這名醫師在身分認同上,並不能完全與臺灣人畫上等號,或許用「旅臺華僑」這個稱呼還比較適合他。
特別的是,這名醫生還有兩位名氣響亮的弟弟——中日戰爭時知名的情報人員「長江一號」張錫鈞,與曾任臺灣革命同盟會、臺灣革命黨主席的張邦傑。
本文的主角,就是張錫鈞與張邦傑的兄長——張錫祺醫師(1898-1960)。
張錫褀原籍福建惠安,幼年隨母赴高雄,其後前往東京就讀正則中學校。日治時期優渥家庭出身的臺灣學童,常在中學校階段就前往日本,張錫祺也是如此;張錫褀特別之處在於,他是以中國籍身分考入千葉醫學專門學校。張錫祺大可選擇臺灣籍,但是他並沒有。
在千葉醫專期間,張錫祺對眼科感到興趣,奠定了之後發展的方向。1925 年畢業之後,張錫祺決定留在母校眼科教室一段時間,翌年再返臺開業。一般留日的臺灣醫師回臺後,多選擇在故鄉開設醫院,張錫祺也不例外,在年幼成長的高雄新濱町開了一間光華醫院。
張錫祺的醫院事業繁忙,白天看診,晚上開班授課培育眼科醫師,由他親自講授眼科的精義。曾有將近十名左右的年輕人跟著他學習,就連胞弟張錫鈞也是學員之一。由此可見,張錫祺不只為病患看診,也對醫事教育有所關懷,希望能夠培育更多醫師為民眾服務。
當這些門生日後獨立開業時,多以「光華」這個具有師承意味的名字當作醫院名。包括與張的堂妹成親、曾擔任過臺南市北區區長的顏興於泉州開設光華眼科專門醫院,而胞弟張錫鈞與盧賜等,也紛紛在廈門成立光華眼科醫院。全中國共有十幾間光華醫院,張錫祺可謂桃李滿天下。
醫療之外,張錫祺參與僑務、創辦中華會館,顯示他對華僑身分的認同。他在上海多次參與華僑聯合會的活動,擔任該會監事、常務理事。
1926 年,張錫祺與馬場崎債子結婚,兩人在日本認識,馬場崎債子的父親馬場正郎是日本著名的陸軍將領,不過馬場正郎並不認同這段婚姻。
1929 年夏天,不知道什麼原因,張錫祺將「光華醫院」轉往上海,他的醫院在上海頗獲好評,院內設有「施診部」,免費為下層民眾看診。
以白內障為例,富人開白內障的費用是一條金條(約十市兩,312.5 公克),窮人開則不收費,不過開刀的時間必須安排於門診時間(九點)以前。有錢人收費高,窮人收費低或免費的風氣,不是張錫祺的醫院所獨有,像蔡阿信的醫院也是如此。總之,按照患者經濟狀況收費的醫師很多,要不要收費用、收多少費用,由醫生決定。
1938 年,張錫祺會同其他眼科醫師及茂昌眼鏡公司,共同成立「中國護目會」。該會在上海霞飛路設有診所,由張錫祺免費為民眾看診,不少人因而受惠,看診的費用則由茂昌眼鏡公司負擔。張錫祺亦著手開發眼科相關藥品,如光華眼科醫院曾發行名為「光華目藥水」的眼藥水,此藥水熱銷至華南與南洋。
張錫祺也擔任上海東南醫學院眼科教授(日後成為校長),他與同樣出身千葉醫專大學如陳卓人、趙師震等人共同維繫東南醫學院的運作。
根據張的外甥顏世鴻先生的回憶,張錫祺的醫院光一天收入就足以購買一台美國福特汽車。但是他多半將這些收入捐給東南醫學院,或支助需要幫助的友人。張錫祺出入是自己搭乘電車上下班,沒有黑頭車接送的派頭。
1930 年代中期,中日關係逐漸緊張,中國憲警數度拘捕張錫祺。以 1934 年的事件為例:1934 年 9 月 1 日,公安特務隊隊員喬裝成病人拘捕張錫祺,將他押送至淞滬警備司令部(龍華警備司令部),而張錫祺之所以被捕,似乎是因為遭到他人連累,實際原因不得而知。
最後,在東南醫學院師生、上海漳泉會館和廈門商會等民間團體聯合營救之下,11 月 28 日張錫祺終於獲釋出獄,東南醫學院的師生還特別為他舉辦「冤白聯歡大會」。此冤白聯歡會的內容究竟為何,受限於史料而無法得知,但透過這次事件,可以感受到張錫祺在東南醫學院師生心中的地位。
1937 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戰時,張錫祺並未離開上海,光華眼科醫院成為臺灣與重慶革命份子的掩護機關。戰爭末期,日本憲兵也曾逮捕張錫祺,不過由於岳父馬場正郎的關係(此時已升任少將),日本憲兵對此有所顧忌,不僅在態度上較為客氣,張錫祺最後也平安獲釋。
張錫祺被捕的詳細情形、感受皆受限史料而無法窺知。但無論如何,張錫祺對於戰爭的殘酷、不同身分認同之間的擺盪,想必有很複雜的感觸吧。
1945 年 8 月 15 日,日本投降,張錫褀返臺出任公職。由於戰時抗日有功,國民政府頒給張錫祺、張錫鈞勝利勳章。1947 年,張錫祺出任東南醫學院校長,東南醫學院在他的改革下,院師資水平大為提昇。
此時國共內戰正熾,許多知識份子需要選擇留在中國或是渡海前往臺灣。對張錫祺來說,臺灣是他成長的故鄉,但最後他仍選擇留在新中國,未隨國民政府來臺。
當時,前往日本讀醫科的臺灣人或中國人並不少,像魯迅就是負笈仙台醫專,而臺灣總督府醫學校的畢業生中,也有來自中國的王兆培、許連城等中國學生,但像張錫祺選擇留在中國的例子卻很少見。
可惜的是,我們無從探知張錫祺留在中國的真正原因,但若考量到他對自己任教已久的東南醫學院之感情,與在上海開業多年的情況來看,他的選擇或許可以理解。
後來,留在中國的張錫祺十分受周恩來與朱德器重,曾數次被委以要職。他所著的《眼科學》與《眼底圖譜》則曾於柏林的博覽會上獲獎,這兩本書堪稱中國眼科學界的代表作。
1960 年 5 月,張錫祺病逝合肥,精彩的人生至此謝幕。至今安徽醫科大學(前身為東南醫學院)都還設有張錫祺獎學金,以紀念這位勞苦功高的人。
張錫祺一生的幾次轉折,都在在顯示了他的獨一無二。無論是張錫祺年幼時從福建來臺,或是他負笈東京習醫,學成後再返臺開業,甚至是娶日本妻子(岳父是帝國陸軍中將),自己的醫院卻作為反日的掩護等等。張錫祺的人生透過一次又一次的抉擇,在大時代下折射出了多彩的光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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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 張秀蓮,〈光我中華─回憶我的父親張錫祺〉,該文發表於安徽醫科大學的官方網站,http://www.ayfy.com/menhuweb/show.php?itemid=5509
- 顏世鴻,《青島東路三號─我的百年之憶及臺灣的荒謬年代》(臺北:啟動文化,2012)
- 許雪姬訪問、張慧貞記錄,〈顏世鴻先生訪問稿〉,收入吳文星、許雪姬採編,《戒嚴時期臺灣政治事件口述歷史》(南投:臺灣省文獻委員會,2001)
- 吳銅,《臺灣醫師名鑑》(臺中:臺灣醫藥新聞社,1954)
- 臺灣省醫師名鑑編刊委員會編,《臺灣省醫師名鑑》(臺中:臺灣醫藥新聞社,1958)
- 《申報》第22564期、第22564期、第23259期、第23318期、第23913期、第24744期、第24744期、第24961期
- 《人民日報》第20554號、第2433號、第3898號、第4337號
- 《新醫藥雜誌》第2卷第10期(上海,1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