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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談《流離歲月:抗戰中的中國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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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先勇 「抗戰造成的動盪,因此可以被看作是文化大革命的直系祖先。」 戴安娜(Diana Lary)教授是民國史專家,著作等身,近期的重要作品有《中國共和政體史》(The China’s Republic)、《社會史觀下的中國內戰》(China’s Civil War: A Social History, 1945-1949)等。戴安娜教授並且還是桂系研究權威。一九七五年出版的《中國政壇上的桂系》(Kwangsi Clique in Chinese Politics, 1925-1937)乃最早的一本研究桂系之英文著作。這些著作皆由劍橋大學出版。 2010年出版的《流離歲月:抗戰中的中國人民》(Chinese People at War: Human Suffering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1937-1945)係戴安娜教授的力作,這本書生動的刻劃出一幅中國人民抗戰八年苦難深重的流離圖。令人讀後,深深感動。戴安娜教授如此形容這場異族侵華的大災難:「八年抗日戰爭(一九三七至四五)是中國歷史上最動盪、混亂的時期之一。這是個勇氣與犧牲的年代,也是個受難和損失的時代。這場戰爭的規模,和它帶來的犧牲之慘烈,全都空前而巨大,幾乎難以用筆墨描述。」 的確,八年抗戰,這場二十世紀日本軍國主義侵華的戰爭,其規模之廣,從東北到西南兩廣,中國幾乎半壁江山盡落敵手;而時間之長,如果從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件」算起,則是十四年之久,造成中國社會、民眾的損失,根本難以用數字計算,估計有兩至三千萬人喪失生命,比整個台灣的人口還要多。國軍官兵的死亡達三百多萬人。人民財產的鉅大損失,已經無法列表,中國社會架構全面崩潰。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時,中國已經打得國困民貧,經濟上通貨膨脹失控,人民元氣大傷,這一場勝利可說是慘勝。 西方歷史學家書寫中國近代史,多側重在一九三七年抗戰以前,或者一九四九年中共崛起以後,中間抗戰八年,卻多所避諱。最近英國學者芮納.米德(Rana Mitter)的抗戰史《被遺忘的盟友》(Forgotten Ally: China’s World War II, 1937-1945)其命名可見一斑,中國如此慘烈的戰爭,西方學者卻選擇「遺忘」。即使如米德等人的著作,多從軍事、政治、外交方面來論述抗戰,至於當時中國人民的深重苦難,中國社會的分崩離析,則著墨不多。戴安娜教授的《流離歲月:抗戰中的中國人民》則是一個例外。作為一個歷史學者,戴安娜教授分析這場戰爭當然保持她應有的客觀冷靜態度,但這本書的重大意義,更在於她能撇開戰爭的表象,而直接切入戰時中國社會的深層,接觸到中國人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深重苦難。三千萬人的死亡,對她來說不只是一個冷冰冰的研究數字,而是中國歷史上一場血淋淋的大悲劇。戴安娜教授以同情憐憫之心,替飽受戰爭蹂躪的中國人民,記錄下他們的劫難如山的悲慘故事。 戴安娜教授這本著作的重要主題之一是由抗戰引發的社會變遷(social transformation),她參考大量的文獻資料,包括報導、回憶、文藝作品、電影、歌曲,其中有不少名人現身說法的回憶文章、小說詩歌,如學者費孝通、蔣夢麟、作家老舍的《四世同堂》、巴金的《寒夜》、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等。根據當事人的自述,當時文藝作品及報導的反映,拼湊出一幅中國人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戰亂流離圖,極富真實感及現場感。 中國歷史不乏戰亂遷徙,西晉東遷、北宋南渡,都是著名的動盪時代,但即使元朝蒙古人、清代滿洲人入主中原,也沒有像八年抗戰那樣觸發如此巨大的難民潮。戴安娜教授引述的各省逃難的民眾數據,相當驚人:全國總共九千五百多萬人,占總人口百分之二十六。重災區如河南、湖南、江蘇、山東,都有千萬人以上,占全省百分之四十多。日軍攻打中國,對中國人民採取殘暴恐怖政策,以達到鎮懾高壓、最後征服中國的目的。除了南京大屠殺,三十萬軍民喪命,其他各地的屠殺事件亦層出不窮,日軍姦淫擄掠,引起占領區的百姓極大恐慌,於是紛紛棄家出走,逃向西南後方,形成中國歷史上最大的逃亡潮。 以筆者家鄉廣西為例,日軍侵犯廣西兩次,一九三九年,日軍攻打桂南,時間尚短,並在崑崙關吃了一次大敗仗;第二次,一九四四年桂柳會戰,十一個月間,廣西軍民遭到重創,引起抗戰中最著名的一次逃難「湘桂大撤退」。廣西難民兩百五十多萬,占全省人口百分之二十多。八年抗戰,廣西人民死亡二百一十萬,廣西官兵五十多萬為國犧牲。廣西遭受戰爭破壞之慘烈,筆者身歷其境。 「湘桂大撤退」,筆者父母兩家八十餘人,由母親率領,倉皇登上最後一班火車,逃離桂林,火車頂上早已擠滿難民,桂林全城一片火海,國軍實施「焦土抗戰」,日軍進城前,所有建築、交通設施、物資,燬於一炬;五萬七千多家房屋只剩下四百七十餘家,我們家的兩處住宅,也片瓦無存。 桂林保衛戰,日軍猛烈進攻,守軍不敵潰敗,殘餘桂軍最後拼死保衛家鄉,防守司令部參謀長陳濟桓、第三十一軍參謀長呂旃蒙,均壯烈犧牲,第一三一師長闞維雍自殺。日軍使用毒氣,各據點成千上百的守軍被毒氣窒息,殺死在巖洞中。普陀山七星岩裡,退入八百多最後抵抗的守軍,日軍施放瓦斯毒氣,以及噴火,八百多名中國官兵全數殉難,這是廣西版的「八百壯士」。筆者在桂林小學遠足,參觀鐘乳石林立的七星岩奇觀,璀璨瑰麗,彷若仙境,未料抗戰時,卻變成愛國壯士葬身的屍窟。廣西省境有四分之三、七十五個縣淪陷,受日軍踐踏近一年。 八年抗戰引發了中國難民大規模的流離遷徙,戴安娜教授認為,這場兵禍,徹底動搖了中國社會的根基,顛覆了中國社會的傳統架構。農村的家族制度原為中國傳統社會的穩定力量,因大量青年人口外逃流失而解體。城市因日軍無情轟炸,家屋毀於一旦,菁英份子,紛紛逃離,物質的破壞與精神的挫傷,中產階級的弱化,城市的家庭結構也瀕臨崩潰。戰亂對人民的創傷,是情感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其痛苦沮喪,難以形容,而對中國社會的打擊,更是致命的。戰後中國所謂的「舊社會」分崩瓦解,成為一片廢墟。戴安娜教授在此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戰後國民政府的虛弱及中國社會之動盪不安,正好給予中國共產黨崛起的機會。 「抗戰最具重要性的後果,就是導致共產黨人在社會主義革命當中取得勝利。」 「抗戰打得中國山窮水盡,為社會主義革命這個自信、強悍、冷酷無情的革命運動,搭好大展身手的舞台,最後接收整個國家。」 「社會所遭受的傷害,以及這場戰爭所帶來的流離失所,都是讓中共壯大的養分。」 八年抗戰結束,中國人民並沒有嚐到勝利的果實,旋即國共內戰又起,戰亂再延續四年。人民厭戰心理,通貨膨脹造成的生活艱苦,失業破產,造就大量失望幻滅的民眾:「他們的夢想與事業企圖心,都因為抗戰而遭到摧毀。他們正在找尋一個新社會、一個很可能是經由革命而造就的新社會。」 最後戴安娜教授引述夏志清教授在他的名著《中國現代小說史》中一段話,形容當時失望幻滅的中國人民:「他們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苦惱,一股腦兒推到無能又貪汙的政府身上去。而且,有時他們明知這樣做會後悔莫及的,也甘心接受共產宣傳的欺騙。」 對於中國抵抗日軍侵略的八年抗戰,戴安娜教授抱持「同情的了解」之態度。她清楚國軍與日軍相比,軍備、訓練、各方面皆有天壤之別,日軍有備而來,國軍倉促上陣,客觀上這場戰爭似乎勝敗已定,難怪日軍口出狂言,三個月要解決中國的戰事。當時世界各國也不看好中國,可是戴安娜教授指出來,日本卻忽略了中國一股隱形的強大力量,這就是中華民族堅忍不拔的精神。她用英文endurance一詞,指明中國傳統的民族精神。如岳飛《滿江紅》「還我河山」的氣概,結合了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一股現代的愛國熱情,築成中華民族抵抗外侮的血肉長城,也正是當時響徹全國、《義勇軍進行曲》振奮人心的歌聲中傳達出來,中國人民抗戰到底的決心。 戴安娜教授稱讚抗戰頭幾年中國軍民抵死抗敵的勇氣與犧牲精神,如張自忠將軍壯烈成仁。但她也惋惜經過長期抗戰,中國軍民人困馬乏,軍心漸漸渙散,失去前期奮勇高昂的士氣。人民因為不知戰爭何時了結,看不到未來,也逐漸失望幻滅。她對於國民政府在抗戰期間一些造成災害的措施,亦提出公平嚴正的批評,如一九三八年的「長沙大火」,造成人民財產巨大損失,與河南花園口黃河決堤相提並論。抗戰最後一兩年,國軍幾乎支撐不住。不過這時日軍亦是強弩之末,太平洋戰爭,節節失利,最後本土吃了兩顆原子彈而結束戰爭。 戴安娜教授在結論中指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八年抗戰對中國都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浩劫,國民黨政府失去江山,共產黨奪得政權,都是這場戰爭種下的惡果,而且影響深遠。她甚至發人深省的指出:「文化大革命與日本侵略密切相關。二者之間的連結,就在於抗戰嚴重的傷害了中國社會的結構。這場戰爭造成的騷亂動盪,在戰爭結束後仍舊持續。」 《流離歲月:抗戰中的中國人民》譯者廖彥博乃青年歷史學者,曾譯有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教授名著《大清帝國的衰亡》(The Fal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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