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是一個炙手可熱的符號、一個心氣高傲的女人、一段曲折傳奇的歷史。
「江青」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謎語、一個眩目燙眼的名字、一個毀譽交織的話題。
誰是「江青」,「江青」到底是誰?
提到江青(1914-1991)這個名字,對中學教科書還有點記憶的臺灣讀者,或許會立刻聯想到,此人是毛澤東的妻子,也是後來中國文化大革命時的主要角色,與姚文元、王洪文、張春橋合稱「四人幫」,在政治舞台上呼風喚雨了一段時間。
江青在政治鬥爭上,整死了劉少奇、打倒了鄧小平、並和老謀深算的周恩來鬥法,在文藝教育上,江青則藉由「樣板戲」大肆整肅了當時知識文化界的知識精英。然而在毛澤東死後,失去靠山的江青隨即在新一波的整肅中被開除黨籍,並被終身監禁,最後落到於獄中自殺身亡的結果。
但是,有多少讀者知道,江青在成為毛澤東的妻子、攀登到權力頂峰之前的故事?
事實上,江青的本名叫作李雲鶴。早年的她,還是個曾用藝名「藍蘋」在上海謀生活的職業演員。她在演藝圈成名後,才為了追尋理想而投身共產革命運動。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或許我們可以再次聯想到這句老話,江青戲劇性且充滿神秘的一生,巧妙的呼應了其早年所曾扮演的演員角色。
文革史料研究者約翰‧西西弗斯在其《文革風雲系列叢書》中編撰了豐富完整的第一手史料,並在其系列第一部書:《江青的上海往事:作為藝人的藍蘋》當中,透過大量江青年輕時的書信與作品,向讀者揭露了江青過去較不為人知的一面。西西弗斯在該書〈在編者的話〉中便直接指出,過去對江青的研究大多僅偏重於「文革」時期的江青,而對江青早年的其人其事多所忽略。
這是其之所以要追溯江青早年的主因,也正因此,我們得以在《江青的上海往事:作為藝人的藍蘋》中,藉由西西弗斯所蒐集的史料,一窺江青過去身為演員時的所思所想。
這個時候的江青,在很多地方都與日後為人所知、身為毛澤東妻子的江青不同。例如在本書中所收錄的篇章〈藍蘋訪問記〉中提到:
我根本是反對結婚的,我主張只要彼此底愛情達到了沸點成熟了的時候,不必經過結婚的儀式,盡可實行同居!不過我現在雖然已有了愛人,但我以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我始終是沒有把戀愛看做比事業還更重要。
這時的她,也與「四人幫」時期,在政治上充滿神秘,且在台上呼風喚雨的江青不同。身為藝人的她,此時生活仍滿是演藝圈的風流韻事,而這些風流韻事自然也是當時媒體所關注的焦點。她在一九三七年的〈一封公開信〉中,為了回應媒體而選擇曝光自己的私人情場生活:
等了一會兒,門開了,進來的是唐納[編按:江青的前夫]。他要我回去。我說既然這樣,我們沒有再在一道的可能。可是他哭了,哭得哀痛極了!他說就是有什麼回去說清楚了再分手,在那時我怕在旅館裏鬧出什麼不好的事來,我就同他回去了。可是我跟他說好,沒有再同居下去的餘地,等天亮了我就走。啊!我永不會忘記他哭的那可憐的樣子!後來他逼著我說原諒了他,可是我不開口。他回頭就走了。
這樣子把事業看得比許多事情都還重要形象的江青,或許會與讀者印象中的江青,有所不同,但江青這樣子的人生選擇卻是貫徹其一生的。擔任編輯記者的向繼東先生,曾經訪問過在文革時期擔任江青秘書的閻長貴,而在談到閻長貴秘書對江青的看法時,閻長貴這麼回憶:
在我印象中,中央文革小組的幾個領導人,對文件和材料批示意見和表態最多的是江青,其次是康生;陳伯達很少表態,他往往只是劃個圈而已。另一類是參閱件,這類文件和材料,一般說來也比較重要,但並不一定需要批示和表態。還有一類是瀏覽件,這類文件和材料,對江青來說,有時間可以翻翻,沒時間不翻也關係不大。
江青第一次跟我正式談話時曾說過,她連每天是幾號、星期幾都不知道,只知道工作,不知道休息,也沒有星期天。於是,我每天上午給她送文件時,都在第一份卷宗上面用曲別針別一個小紙條,上面寫著:今天是×月×日,星期×,上午×點,下午×點或晚上×點有××會議,以便她知道這一天的安排。
──向繼東,《歷史深處有暗角——中國現代名人訪談錄》
江青這樣子注重事業而忘切一切的個性,在其日後的人生中,都再再地顯露無遺。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史料所呈現的江青都與人們記憶中的有所出入。我們似乎也可以再次在西西弗斯所收集的史料中,找到些有關於日後發生的歷史的蛛絲馬跡:
我們的演劇就被壓在這樣庸俗的、封建的、帝國主義的惡勢力之下。我們的演劇,只有不斷地去克服這些惡勢力―尤其是帝國主義的惡勢力―才能有健全的發展,開發出美麗燦爛的鮮花。在演劇上要克服這些惡勢力,無疑是要使演劇的活動與整個的反帝、反封建的基本活動配合起來,這才能達到目的。
這是藍蘋時期的江青,對自己身為演員、從事演藝工作的詮釋。從中我們將不難發現,身為演員的江青,與日後那個在文化大革命中帶領紅衛兵、為了她們自身所謂的「理想」而呼風喚雨的江青,仍然具有可以連結的相似之處。
那麼藍蘋時期的江青,心中所想的理想是甚麼呢?
真是怪事!世界上沒有一樣有生氣的東西是不喜歡自由的。尤其是稱為萬能的人類,有時竟為爭自由犧牲了性命。
在我很小的時候,那好像是一個五月天氣。舅舅特地從鄉下趕來,送給我一個很美麗,名字叫做金鈴的小雀子,因為那種雀子叫起來像鈴一樣的清脆動聽。我快活得不知怎麼樣才好,忙著弄這個、弄那個給牠吃,可是這個可愛的小東西不但不吃,而且滿籠子飛撲。母親等舅舅走後,逼著我放牠。不過那時候我任性得很,哭著,鬧著不許放。可憐的小東西,在我家過了一夜就死了,連水都沒有喝一口。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太殘忍了。剝掉了牠的自由,最後逼牠走上死路。
一個雀子尚且為求自由死了,那麼人,尤其是受著重重的束縛的婦女,當然更應該勇敢地去爭取自由了!
在這篇刊載於一九三五年、名為〈為自由而戰犧牲〉的文章裡,我們或許能夠看出江青心中響往自由理想與尋求解放的一面。也正是這樣的理想,使她投入了共產黨革命運動。在這篇文章發表過後的兩年,江青就毅然決然的離開了上海,走往共產黨的基地:延安。
或許最發人省思的,是在這篇談到雀子與自由的文章後面,還有這麼一段話:
《自由神》可以說是我們婦女爭自由的一段紀錄。在那裏邊我扮演一個女兵,她就是為爭自由而犧牲了。但是這種犧牲並不是個人的,無目的的,而是世界上所有婦女的犧牲。犧牲的代價―最後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江青用這一段話如此評價了自己飾演戲劇《自由神》所象徵的意義,也就是說,在江青年輕時的心靈裡,追求自由便是有所代價的。而這代價,得要靠「犧牲」才能夠達到。
就這樣,為了追求其心目中的理想,江青與過去的演藝生活分道揚鑣,在一九三七年來去了延安。用江青自己的話來說,「我是挺著胸、昂著頭進延安城的。」江青因此得以結識毛澤東,並成為毛澤東的旗手,自此開啟她傳奇人生的另一個階段。
時過境遷,曾經化名為藍蘋的上海藝人江青,在一九六零、七零年代究竟是如何主導與鼓舞紅衛兵們,發動著名的文化大革命呢?這個在今日被視為文化大浩劫的災難,為何在當時的江青眼中,卻是一個必要且值得追求的革命呢?
讓我們來實地看看西西弗斯所整理的另一本書《毛澤東的旗手:江青與「文革」》中,這段堪稱足以概括中國文化大革命基調與目標的演說節錄,看看當時擁護毛澤東最力的江青,是如何將自己心中的理想,傳達給成千上萬還是中學生的紅衛兵們:
同學們,紅衛兵戰友們:
革命的紅衛兵戰士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闖將。
你們發揚敢想、敢說、敢闖、敢革命的精神,衝破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阻力,大造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反,大破剝削階級的四舊,大立無產階級的四新。當前,中學紅衛兵小將們的任務,就是積極回應毛主席、黨中央的號召,回到本校,復課鬧革命。一邊上課,一邊搞革命,把中學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我國社會主義革命新階段的偉大革命運動。只有實現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大聯合,團結廣大群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才能取得徹底勝利。毛主席一再教導我們,必須實行馬克思所說的,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無產階級自己,要注意爭取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們。
同學們,戰友們,你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希望你們永遠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努力改造自己,把自己鍛鍊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可靠的接班人。
讓我們高呼:
革命的紅衛兵萬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由於其過去演藝圈與文化人的身分,江青因而得以藉由文化大革命的機會大肆整肅演藝文化圈、實行其所認為的「理想」。而在整個文化界中,又以京劇受到江青的影響最深。在江青的主導下,在一九五○年代開始萌芽的「樣板戲」便成為了江青的最愛。當時所謂樣板戲,是一種描寫中國人民如何在共產黨領導下,進行武裝鬥爭和經濟建設的現代生活的現代京劇。
這種戲劇在文革時期成為真正的「樣板」典範,極度八股化,凡是演藝界、知識界有人敢膽不遵照樣板戲的規範去演京劇的,凡是有人膽敢偏離「正道」的,便有可能被當成現行反革命分子。至此,革命樣板戲已經成了政治批鬥的工具,而其幕後主導人,正是江青。
「誰反對樣板戲就是反對老娘!」根據一名研究樣板戲的學者在《「樣板戲」記憶:「文革」親歷》一書當中的記載,在文革時期樣板戲幾乎已經等同於江青(以及江青背後的毛澤東)所代表的政治正確。李松教授在書中藉由他人之口,這麼分析了樣板戲的本質:
「樣板戲」是御用的屠刀,是飛機大炮,是無堅不摧的原子彈,林彪、江青一夥用它來剷除異己、清洗政壇,以樹立他們在黨內的絕對權威,順便也把千千萬萬無辜的人們打得血肉橫飛,家破人亡。多少民族的精英:吳晗、鄧拓、老舍、傅雷、羅瑞卿、張志新、遇羅克……以及劉少奇、彭德懷等黨和國家的元勳們也是在「樣板戲」高亢的唱腔伴奏中或含冤死去,或上吊、服毒、投水、跳樓乃至於被槍決的!上下五千年只剩下八齣所謂的「戲」,國家命運、民族存亡全都不在話下了!
「樣板戲」是棍子,把我國幾千年來的文化藝術成果(包括「五四」以來新文藝成果)掃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樣板戲」是刀,是架在文藝工作者和人民群眾脖子上的鋥光閃亮的鋼刀。誰反對「樣板戲」誰就不得好死!「樣板戲」又是神,它幾乎和「紅寶書」享有同等的輝煌,不得議論,不得懷疑,不得唸錯,它比聖經還聖經,比憲法還憲法,神聖不可侵犯。世上有這樣魔法無邊的「戲」嗎?
江青與江青主導的樣板戲,對文革時期中國的衝擊之大,可見一斑。
然而,同樣很戲劇性的是,江青(與四人幫)在背後的權力來源:毛澤東於一九七六年去世後,便一夕間失勢。權傾一時的江青,也終要面對他人的審判。喜愛收集史料的韓三洲先生,在其所寫的《說實話的日子不多了:書邊人物瑣記》當中,這麼記錄了江青晚年貼身護士馬曉先對江青被捕時的回憶:
江青在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被抓時,表現得十分冷靜,根本不像民間傳聞的那樣潑婦似的謾罵反抗。馬曉先回憶,那天下午四點多,警衛局局長宣佈對江青隔離審查,江青好像是有思想準備的,所以一點也沒驚慌,很快就鎮定下來。然後覺得有點突然,她對來宣佈的人說:「能不能再念一遍?」又念了一遍後,有人說江青趴在辦公桌上給華國鋒寫了一封短信,接著又在一隻印有紅框的大信封上寫上「華國鋒同志親啟」幾個字,下腳還注明「江青托」。後來,馬曉先跟江青一起,在隔離審查地度過了八個月沒有電話、沒有書報的日子。八個月馬曉先沒見到江青哭過,應該說她還是一個堅強的人,表現得很沉默,就是自己寫些東西,然後慢慢地學著做點日常的事情。
一九九一年,被判服無期徒刑且已身陷囹圄多年的江青,在獄中自殺身亡。或許,對當時已經罹患糖尿病的江青來說,過去的一切太過沉重;又或者,她覺悟到自己已無法再在事業上有所作為,實際的緣由時人難以論定,只能供後人遐想。
對於江青戲劇性的一生,或許沒有人能夠總結的比研究文革時期電影劇的啟之更貼切,他在其研究著作《揭祕中國電影,讀解文革影片》當中這麼評論江青:
每人都有慾望,都會被誘惑。最普遍、最要命的誘惑是掌聲、鮮花、讚美和萬人擁戴。這是一種永遠無法滿足的慾望──聽慣了「萬歲」「烏拉」的人們,總是希望有更多的掌聲,更多的「烏拉」。阿諛迎合之輩從來不曾缺少,於是,敬愛,就會變成最敬愛,最最最敬愛,最最最最敬愛……。
江青說,她看西片是為了學習人家的技術,這部穿插了大量芭蕾舞的影片[編按:《紅舞鞋》,據傳是江青最喜歡看的一部電影],是否對她指導中國的芭蕾舞片有幫助,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只是,她曾經一遍又一遍地看這部電影。
從一九六三年,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之時,中國的撒旦就讓江青穿上了「紅舞鞋」,在權力的誘惑下,她大跳特跳,從京劇改革到樣板戲,從中央文革到由「反擊右傾翻案風」,這雙紅舞鞋讓她跳了十幾年,直到跳進了秦城。聰明的江青直到投環自盡,也沒有悟出這一點。
追溯完了文革時期的江青,下週的文革專題文章將來談談其他幾個在文革中攫取權力、嶄露頭角的人物們,四人幫中的其他三人: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以及毛澤東的劊子手康生。
本文是說書 Speaking of Books與秀威資訊出版社合作的特輯。本文轉載自作家生活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