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沃爾德曼(Jonathan Waldman)
自由女神也落難
1980年5月10日星期六那天,她的守護者睡到很晚。
莫菲特(David Moffitt)大約在八點醒來,然後穿上休閒服。他喝了一杯咖啡,走出他位於自由島的磚房,到南邊的花園拔草。
身為訓練有素的花卉培育專家,他曾參與詹森總統夫人美化華盛頓特區的工作,當時他擁有一座美麗的菜園。現在他擔任自由女神像國家紀念園區的主管,同樣擁有一座美麗的後院。像平常的休假日一樣,他準備做一點園藝工作,然後帶太太和三個小孩到曼哈頓,在市中心購物或在中央公園騎腳踏車。
今天是晴朗的日子,溫度大約為10℃,有一股穩定的微風由西南方吹過來。莫菲特跪著修剪玫瑰,幾小時後,他的主任管理員田納特(Mike Tennent)跑過來告訴他,有兩個人正沿雕像的外面攀爬。這倒是頭一遭。莫菲特抬起頭往上看,他淡褐色的眼睛努力聚焦,確定田納特說的沒錯。在他的休假日發生這種事,太過分了。
莫菲特的房子離雕像大約一百三十公尺,在跑向那裡的路上,他聽到其他遊客由基座底部向上方的攀爬者吼叫。「混蛋!」他們喊道:「變態!」遊客的參觀受到干擾,他們反對這種行為,因為知道這種情況不可能以對他們有利的方式結束。
莫菲特和遊客一樣生氣,但理由不一樣。他認為這些攀爬者正在褻瀆女神像,而且可能正在破壞它。
四十一歲的莫菲特有茂密的深褐色頭髮,並帶著休士頓口音,他得到這個工作(因為要與世隔絕,而被認為是辛苦的差事)是因為他在維護工作上的紀錄非常良好。這座島和雕像都已經年久失修,國家公園管理處承認,它的維護計畫徹底不足。近十二年來,莫菲特是第一位全職主管。
在跑往雕像的半路上,莫菲特停下腳步,看著攀爬者展示一面旗幟。
紅色的粗體字寫著「自由遭迫害」,下一句是「釋放普拉特(Geronimo Pratt)」。這時他才弄清楚,這兩位攀爬者是來鬧事的。雖然他不知道普拉特是誰,但知道這兩個傢伙是來抗議的。而且他也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麼解決。他看過電視上的報導,紐約警方有一組人員專門把人從高處驅離,他決定打電話給這些人。
他轉頭走進辦公室,下令疏散島上人員。至於雕像內部,則透過廣播系統宣布:因為作業問題,要求遊客移至碼頭區。接下來,莫菲特由辦公室打電話給波士頓的國家公園管理處地方督導辦公室。這些事他做過幾次了,而且命中注定還要再做好幾次。
抗爭者的熱門地標
在他任職期間,波多黎各獨立份子曾占領雕像一整天;許多伊朗學生把自己和雕像鏈在一起,抗議美國對伊朗國王的態度。在他任職期間,每一年大概要處理十件炸彈威脅案。他到職之前,這座雕像曾經成為許多抗議事件的地點,大學的孩子抗議尼克森總統,退伍軍人抗議越南,美國革命學生旅抗議伊朗政府,紐約市長抗議蘇聯對猶太人的態度。
莫菲特深深了解,無論哪裡出錯,這座雕像都是理想的抗議地點。莫菲特打電話給紐約警察,而不是公園警察,對攀爬者而言,更重要的是對這座雕像而言,這個決定帶來複雜的後果。
紐約警局的緊急應變小組抵達時,受到正要離島的遊客歡呼。他們迅速評估情況,判斷「強行驅離」太危險。他們覺得有必要使用安全網以及直升機。基於這些訊息,莫菲特知道情況可能沒有那麼快解決,所以通知太太,要她自己到曼哈頓,不用等他。
這時由紐約警方口中,他知道普拉特是黑豹黨成員,因謀殺聖塔莫尼卡的一位老師遭判刑,已經受囚禁一年,莫菲特聽了以後更生氣。無論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褻瀆這座雕像。莫菲特回憶:「我非常認真看待這份保護美國象徵的工作。」
莫菲特一整天都在辦公室裡,用美國政府發的雙筒望遠鏡觀察兩位攀爬者。那天下午,他接到《紐約每日新聞報》一位記者的電話。訪問中途,他聽到由雕像傳來砰的一聲。雕像下方有人大聲叫罵:「這些該死的傢伙!」。
騎警跑進辦公室說,一位攀爬者正用鐵栓刺進銅皮裡。莫菲特不記得總共有幾聲砰,但是他記得自己氣到抓狂。現在他確定他們正在破壞他的雕像。他對記者大吼:「他們正在破壞我的雕像!」然後掛上電話。
在雕像上,朱蒙德(Ed Drummond)正在掙扎著,他是來自舊金山的三十四歲英國詩人,曾因爬到建築物上掛旗幟,留下被逮捕的紀錄。他先在雕像左腳附近徘徊,接著往上爬,再往左移,攀爬變得愈來愈困難,比他原來預期的還難,他顯然準備不足,花了兩個小時才抵達自由女神右膝彎曲處,現在他卡在一個小平台上,向上望著自由女神背後袍子縐褶處的小缺口。
最難爬的就是銅皮表面,他的兩個二十公分吸盤完全派不上用場。銅皮上布滿幾百萬個小凸塊,幾乎像粉刺一樣,那是一百年前法國工匠把銅敲打成形造成的結果。吸盤大約只能吸住十秒,就算他使盡全力也無濟於事。
「我體認到它們沒有用。」他後來回憶道,描述雙臂開始感到疲憊,向下滑了幾公尺,靠另一個吸盤及時穩住。他非常清楚掉下去會有什麼後果。「你會由空中直直向下墜落。」他回憶:「最後摔在六十公尺下方的草地。」同時,如果掉落,他一定會把一起攀爬的伙伴拉塞福(Stephen Rutherford)也拖下去。拉塞福是來自加州柏克萊的三十一歲實習老師。
歪打正著的發現
攀爬時,他看到銅片之間常有小裂口。基於某種理由,銅片開始隆起,然而形成的邊緣沒有大到可供攀爬。他也注意到雕像內有許多小洞,他在地面時看不到這些洞。自由女神迷之間流傳的謠言指出,那些小洞是彈孔。
攀爬狀況愈來愈糟時,他把背靠在裂口的牆上,雙腳站在另一個裂口上,想把出發前最後一分鐘才買的小型S掛鉤放進其中一個小洞裡做為支撐。他用一條吊索測試S掛鉤能承受的重量,結果尚未把全身重量都加上去,掛鉤就突然彎曲了。
朱蒙德曾經計畫要從雕像的背後攀爬,然後爬上她的左肩,接著停留在她左耳下方一縷頭髮下的一個小坑洞。停留在這縷頭髮上可以遮蔽風雨,他計畫死守一星期。(他帶了睡袋、乳酪、棗子、蘋果、鮭魚罐頭以及瓶裝水等補給品。)
他計畫用旗子覆蓋雕像的胸部,像胸罩一樣。但他一直沒辦法通過裂口,於是決定留在平台上過夜,第二天早上再爬下去。他把這一切都告訴紐約警方,警方再把這項訊息轉達給莫菲特。當天晚上,莫菲特輾轉難眠。他躺在床上,透過窗戶觀察朱蒙德和拉塞福。他的孩子則抱怨喧鬧聲及直升機在附近飛翔的噪音。
第二天正好是母親節,朱蒙德和拉塞福一早投降了,從他們開始攀爬開始算起,差不多過了二十四小時。他們用繩索垂降到雕像的腳上時,媒體出現在最底層。一位記者大聲問:「你們有用鐵栓嗎?」朱蒙德立刻大聲回應:「不,我們沒有破壞雕像!」他站在雕像左小趾一個小突出物下方,大喊:「我們靠這個爬上去的!」並把其中一個吸盤壓在金屬上,他和拉塞福懸吊在金屬下方。
朱蒙德降到地面,被攜帶手銬的警察團團圍住時,堅持他沒有破壞雕像。然而,莫菲特稍後在聯合記者會上告訴記者,兩位攀爬者使用「小尖鐵」刺入雕像。莫菲特對記者發表談話時,有人遞給他來自美國檢察總署的便條。上面寫著:「不要赦免他們。」莫菲特不打算放過他們。他非常憤怒。
進行全面檢查
朱蒙德和拉塞福在監牢裡待了一夜,被依闖入及破壞政府財產的罪名起訴,罰金80,000美元。這時,莫菲特已經用雙筒望遠鏡研究過雕像,他發現雕像上有洞,就像朱蒙德看到的一樣。他派維修員上到雕像裡,由內部檢查損傷情形。他發現到處都是洞,而且不是用鐵栓或尖鐵或任何尖銳的東西刺進銅造成的。那些都是鉚釘的位置,鉚釘把銅皮固定在鋼架上,那些洞是鉚釘鬆脫的後果。雕像上這些洞根本不是朱蒙德造成的,是腐蝕造成的。
所以朱蒙德是對的。自由遭到迫害,而迫害她的是鏽蝕。
無所不在的威脅
鏽害得橋梁崩塌,數十人因而喪命。它至少在核能電廠害死了一堆人,幾乎造成爐心熔毀,且一直找那些貯存的核廢料麻煩。在冷戰高峰期,它把咱們威力最強大的核武器變得不成器。信不信由你,鏽曾經害美國最大的油管關閉,不得不和OPEC(石油輸出國家組織)協商。它害得軍用噴射機及軍艦無法執行任務,造成一架F-16戰鬥機及一架休伊墜毀,並使一架商用機的機身在飛行途中解體。
在1970年代,它也和許多房屋的火災脫不了關係,當時因銅的價格急速上漲,許多電工只好把銅製電線換成鋁線。最近,在稱為「腐蝕界的傷寒瑪麗」事件中,美國維吉尼亞州的許多房屋,因為火爐用了含硫化鍶的中國製石牆,結果兩年內,屋子裡的銅管、銅線及冷氣機線圈就鏽壞了。
美國南北戰爭期間,南軍曾用十英寸(25公分)鑄鐵製巨砲攻擊南卡羅來納州的薩姆特堡,一百五十年後,鏽展開了反擊。為了防鏽,美軍動用了海洋級環氧樹脂及濕度感測計。鏽會先讓貨櫃船的速率慢下來,最後藉由推進器突如其來的脫落,終於害整艘船完全不動。它造成了人孔裡的數百次爆炸,炸飛了洗衣機,把熱水器炸得穿破屋頂,飛到半空中。
鏽會堵住火災灑水器的噴水口:這是氧化的雙重詛咒。它先破壞燃料箱,接著再破壞引擎。它會破壞武器,耗損消音器,摧毀高速公路上的欄杆,在混凝土裡像癌症一樣散播開來。它還會讓地下室有破洞。
在舊金山東北方四十公里處,全美國最大、最麻煩的鏽蝕物正停在休森灣(Suisun Bay),令我的朔望號相形見絀。理所當然,這支國家防衛後備艦隊隸屬美國運輸部,運輸部簡直就在扮演上帝,努力滿足人員與機械需求。
許多人每天檢查這些船,在早期無法可管的時代,有許多老舊的商船會被拖到外海擊沉。現在這些船太脆弱了,無法拖吊出去、重新油漆,而且也不值得拖到德州拆解。但由於別無其他選擇,最後它們還是到德州去了。
更混亂的是,在2006年,美國海岸防衛隊堅持這些船在移動之前,必須把船殼上有侵略性的蚌類清理乾淨,然而加州水質管理局要求,進行上述清理時不可汙染海灣,而且威脅每天要罰運輸部轄下的海事局25,000美元,直到想出解決方案為止。
環保團體對此提出訴訟,要求進行研究。當十位生物學家、生態學家、毒物學家、統計學家、模型專家及製圖專家在收齊蛤和貽貝,並採集數百件沉積物的樣本時,這些船正持續不斷的鏽蝕。出乎意料的是:它們確實會汙染港灣。至少已經有二十噸的鉛、鋅、鋇、銅及其他有毒金屬由船上落入海水。
參議員范士丹(Dianne Feinstein)一向對加州每項環保議題都有看法,但是這支後備艦隊要怎麼處理,動輒得咎,連她也不敢公開表示看法。
出乎意料的敵人
在另一段海岸,西嶼海軍航空基地裡,美國海軍實驗室裡二十四位穿著夾腳拖的雇員,正在棕櫚樹下全力研究抗腐蝕的漆。因為鏽一直折磨著海軍,所以早在1883年,在這個地方成為航空基地之前,海軍諮詢委員會就在這裡測試抗腐蝕的配方。今天的漆有的有自癒功能,有的可以在水裡使用,有些在遇到鏽時會變色──然而鏽還是依然在折磨海軍。
事實上,鏽是這支地球上最強海軍的頭號威脅。
藉由各項檢測標準,並根據許多海軍上將的說法(這些人說話的口氣,好像他們受雇於運輸部),地球上最強大的海軍正逐漸輸掉這場戰役。某一年,美軍部門年度維修會議的名稱就是:大哉鏽。佛羅里達州西嶼實驗室的座右銘是:「我們信仰鏽。」
據說發生在船上的那些事,也會發生在汽車上。他們常常這麼說:「在寂靜的夜裡,你可以聽到福特的生鏽聲。」
在俄亥俄州,鏽每年大約會讓汽車減輕約四公斤半,在夜裡,對你的耳朵而言,那相當於十四克的金屬音樂。這種症狀也發生在鏽帶以外的區域,且不限於福特汽車。自從1972年以來,美國國家公路交通安全局已經命令福斯汽車召回七十五萬輛尚酷、衝擊者、免子及捷塔(Jetta)等燃料泵生鏽的車款,以及幾乎同樣多輛剎車線生鏽的車款。
在國家公路交通安全局的堅持之下,馬自達召回了超過一百萬輛惰輪柄生鏽的汽車,本田召回了將近一百萬輛外殼生鏽的車輛。克萊斯勒召回了五十萬輛前懸吊系統生鏽的汽車,速霸陸召回了數目幾乎一樣多,而其他零件生鏽的汽車。福特召回了一百萬輛引擎蓋閂扣生鏽的探險家,和將近一百萬輛彈簧易生鏽的水星和金牛座,還有將近四百萬輛SUV越野車及皮卡貨卡因為巡航控制系統開關腐蝕,可能導致停止中的車輛著火而召回,成為史上規模第五大的召回行動。日日夜夜,你都會不斷聽到這一類的消息。
鏽會攻擊車門檻板、門鉸鏈、門閂扣、淺盤形地板、外殼、燃料管、安全氣囊感測器、剎車、軸承、球形接頭、換檔拉索、引擎電腦及油壓管,導致方向盤耗損、輪子耗損、換檔耗損、燃料箱耗損、剎車失靈、安全氣囊失靈、雨刷失靈、車軸失靈、引擎失靈,以及在高速行駛中引擎蓋突然彈開。
電影「回到未來」裡穿越時空的DeLorean跑車,車身用不鏽鋼打造,舊款的荒原路華四驅車在底盤鍍鋅,有些1965年製的勞斯萊斯的底部鍍了鋅,但是很少汽車公司能夠避開腐蝕的糾纏。現代、日產、吉普、豐田、通用、五十鈴、鈴木、賓士、飛雅特、標緻、凌志、凱迪拉克全都曾因為生鏽而召回汽車。泛世通(Firestone)曾因生鏽問題召回數百萬個鋼絲輻射輪胎。
克雷布魯克(Joan Claybrook)是美國國家公路交通安全局的消費者權利保護組織「公民」(Public Citizen)的主席,他在2003年曾經這麼說:「他們為了召回汽車所捏造的名目,比卡特先生的護肝藥丸廣告還要多。」
雖然如此,國家公路交通安全局從來都不曾為鏽捏造名目。永遠都是腐蝕惹的禍。美國研究腐蝕的教父,冶金工程師方塔納(Mars Fontana)有一次開玩笑說,除了他定義的八種腐蝕的形式外,還有一種額外的形式,稱為「汽車腐蝕。」
自古以來的威脅
鏽真的無所不在,連《聖經》在描述它時,都流露出失敗主義。「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鏽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馬太福音6:10〉如是說。如果大自然會破壞你的努力,其他人又陰謀要盜取它,何必拚命?猶太人有句諺語描述了同樣的宿命:「麻煩之於人,正如鏽之如鐵。」鏽無堅不摧,以致於英國海軍部在1810年拒絕把木造船改成鐵殼船。皇家海軍認為「鐵不會游泳。」
連外太空都有鏽,那是氮原子(而非氧分子)造成的,對美國航太總署(NASA)而言,抗鏽也是不小的挑戰。
鏽無所不在。難怪生鐵鍋要塗油,難怪銅製電線上要塗漆,難怪燈泡裡不能有氧,難怪火星塞上的電極是由釔、銥、鉑或鈀等金屬製成,難怪重大的牙科手術要花一大筆錢。美國最高階的防鏽官員稱鏽為「無所不在的威脅」。
幾乎每種金屬都會生鏽。鏽會留下明顯的疤痕,把鈣變成白色,把銅變成綠色,鈧變成粉紅色,把鍶變成黃色,把鋱變成紫紅色,把鉈變成藍色,也會把釷先變灰色再變成黑色。鏽也把火星變成紅色。在地球上,它賦與大峽谷、磚塊、墨西哥磁磚及血液顏色。鏽是無情的敵人,它不眠不休,不斷提醒我們,金屬和我們一樣都會腐朽。
如果請「廣告狂人」影集中的主角卓柏(Don Draper)來為金屬定調,他會說它像少女;美貌鮮有人能匹敵,不可思議的迷人;但也要求受到時時關照,最好小心看護,因為很快會年華老去,而且還楊花水性。而這就是現代社會最重要的材料!
本文摘自天下文化之《鏽:自然與金屬間無止境的角力》 鏽是無情的敵人, 它不眠不休, 不斷提醒我們, 世界上每一樣東西都會腐朽, 而我們無法使時光倒流, 只能盡力讓時光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