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前篇:鄭氏家族的傳奇,即是東亞陸權與海權交鋒的縮影:與歷史小說家朱和之對談(2/3)
吳政緯(故事編輯部):歷史小說最有趣之處,莫過於「虛實」的發揮。有些歷史事件,史學家缺乏史料,小說能夠借用同情地理解,詮釋出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稍微懂台灣史的人大概都聽過「何斌」這號人物,知道他向鄭成功獻策,鼓動他攻打荷蘭人。在《逐鹿之海》裡,他可以說是一個關鍵角色,你將他描繪成一個雙面間諜,來往於黑水溝,兩面討好,為的是謀取自己最大的利益。你怎麼看待何斌,以及當時來往於明、荷之間的歷史人物呢?
朱和之:1661 年時,臺灣的漢人數量多達兩萬至三萬人,在赤崁一帶是最主要的族群。然而四大群體中,他們的反而是最被忽略、面貌最模糊的一群。中文史料提到最多的是郭懷一,但多不脫以民族主義反殖抗暴的角度來陳述,並不關切他們具體的生存方式。
歐洲人對西拉雅人做了許多民族誌或獵奇式的報導,可以重建完整生活樣貌,但他們對漢人基本上沒有興趣,只在商務記錄裡留下一些暱稱,譬如 Boicko、Samsiack 和 Zaqua 等,當代歷史學家將他們翻譯成茂哥、三舍和三官等生動的稱呼。其中極少數可以跟中文史料比對出身分,譬如 Pincqua 便是我們熟知的何斌(斌官)。
漢人從閩南移民來臺,主要是因為原鄉耕地稀少,同時躲避戰亂。臺灣是明朝官府勢力未達之地,荷蘭東印度公司以商館型態從事殖民,統治能量也不足,非常需要漢人商賈代行職權,產生非常特殊的共生結構。根據鄭維中先生的研究,荷蘭人為了將熱蘭遮塑造為歐洲式的貿易城市,以契約和法律管轄人民,並且讓漢人頭家在市政法庭中擁有席位,組成了由商人支配市鎮的自治體制,在華人史上是空前的存在。(編按:見鄭維中,《荷蘭時代的臺灣社會:自然法的難題與文明化的歷程》,前衛:2004)
公司日誌中有一樁司法案件很有意思:特許常駐蕭壠的漢商三官,迎娶已受洗的小琉球原住民婦女,因而取得教友資格,得以操作金額高達一萬多西班牙里爾(約合今日數千萬至上億元新台幣)的孤兒財產管理局與救濟院基金。後來他與原住民婦女所生的兩名子女不堪虐待逃出求救,才意外讓弊案爆發,但最後也不了了之,顯然背後牽涉的荷蘭人層級太高,再辦下去會「動搖國本」。從這個事件,我們可以看到漢商對公司和教會運作模式之熟悉,以及與荷蘭高級官員勾結之深。
此外我自己從《熱蘭遮城日誌》每年的發贌(公開招標)資料中找到一些端倪。漢商出價競標各原住民村社交易權,或者農場開墾權時,必須由具有實力的商人作保。我用表格整理競標者和保人名單,發現涇渭分明地畫成兩大派系,同派系商人會彼此交叉作保,但絕少涉及另一派系的承包活動。
以何斌所屬派系為例,他自己是活躍的承包商,同時也為許多小商人作保。而他背後的Boicko(茂哥)經常為何斌的巨額承包擔保,自己卻從不出面競標。我猜測茂哥是具有龐大私人土地的開發商,因此有實力撐起整個派系。
商人經營的事業包括開墾土地、製糖販售、承攬村舍交易和收稅權利,或自行派船出海貿易。兩派系每年激烈競標利潤豐厚的標的,尤其是金額高達四、五萬里爾(合新台幣兩、三億)的人頭稅收取權,因而快速墊高承包價。這些成本轉嫁給基層農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激發類似郭懷一事件的叛亂。《熱蘭遮城日誌》裡也不乏漢人彼此縱火報復的事件記載。
從兩大漢商派系的存在,隱隱窺見漢人社會可能的生活面影。若參考清代以降臺灣社會難以消弭的分類意識,將兩大派系解釋為漳、泉對立並不為過。
在這樣的前提下看何斌,更容易在小說中賦予他完整的人格特質。他平日作荷蘭打扮,宴請長官時家裡有荷蘭廚師供應荷蘭料理。他活躍地承包開墾和收稅權利,名下商船遠赴越南和爪哇從事貿易,又因為商船遭風損失而負債累累。同時在漳、泉派系競爭中落於下風,被迫鋌而走險。
這樣一個商人在困境中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穿梭兩岸當雙面諜,從中謀取自己最大的利益便似乎是一個非常合理的選擇了。
事實上根據揆一所著《被遺誤的臺灣》記載,何斌確實玩弄兩面手法,犧牲公司權益自肥。但事發之後公司竟袒護性地輕易縱放,才造成後來引狼入室的災難。由此可見,揆一本人也很可能跟何斌利益糾葛甚深。歷史事實,常常超乎想像的精彩。
吳政緯(故事編輯部):最後想請您談談自己和寫作的經驗。您大學時代讀的是廣電傳播,小說寫作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為何會踏入歷史寫作的世界?大學的求學經驗,與寫作生涯的展開有什麼關係嗎?
朱和之:高中時對於大學科系缺乏認識,根本不知道要念什麼,拿起前一年的榜單從頭瀏覽,只有廣電系看起來好像比較好玩,所以納入考慮。聯考完得知成績,想念的三個系都可以上:政大廣電、臺大歷史、臺大中文。我打電話請教一位當年考上臺大歷史所的學長,他說千萬不要來念歷史,念廣電比較好找工作,有興趣的話選修歷史課程就好了。我覺得有道理,而且政大又有棒球場,就這麼填了也上了。結果一年之後有學弟打電話問我填志願的事,我同樣告訴他千萬不要來念傳播(笑)。
我喜歡閱讀,也嚮往書寫,高中開始就試著寫東西,但都不成熟。大學時每年看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看人挑擔不吃力,覺得好像也沒那麼難,可是一年拖過一年,自己什麼鬼也寫不出來。
雖然我非常著迷於歷史,以此為閱讀重心之一,但其實沒有想過自己會從歷史書寫出發。最初是因為在讀臺灣史的過程中產生很多疑惑,開始尋訪各個歷史現場,很自然地將閱讀、旅行、思考和感想寫下來,便慢慢累積成了《滄海月明──找尋臺灣歷史幽光》一書。
從那之後對自己的書寫稍微有點信心,開始考慮接下來要寫什麼。在《滄海月明》旅程中,我到訪了鄭成功出生的平戶島千里濱,對他人生的價值衝突有很強烈的感受,因此決定來寫一部關於他的小說,也就是三卷《鄭森》。
歷史小說有一個既定的框架,也就是歷史事實。但無論史料再怎麼詳盡,都不可能百分之百記錄下發生過的一切,更遑論「成王敗寇」等種種意識形態造成的扭曲,故而這個框架必然處處充滿斷裂、曖昧甚至誤導。
歷史小說作者的任務,首先是藉由閱讀、見聞和思考整理出一個清晰的框架,然後對著此一框架發展情節。有時可以直接描繪這個框架,用非虛構手法羅列史實。有時則在框架中穿梭前進,如此即便虛構敘事內容,也能得出飽滿的時代精神。又或者在框架上進行各種加工,接續斷裂、填補空白,甚至逸出框架發揮,呈現更為完整的歷史觀照。
做為當代臺灣的歷史讀者,我們很容易就能連接上厚重的中國古典史學傳統(別的不說,光是使用繁體字就能直接閱讀兩千年前的《史記》),同時因為接受過不同文明的深刻洗禮,不至於被這個古老傳統所桎梏。此外,臺灣持續引進當代最新的史學觀念,又有自由空氣,因而激盪出精彩紛呈的歷史書寫。
就我個人而言,我既著迷「大歷史」爬梳特定時空脈絡下大勢所趨的宏觀視點,也深深被司馬遷式的人本關懷所感動,更驚嘆於社會學、人類學、地質學或氣象學等不同學門對歷史的觸類旁通。凡此種種,對我的寫作都深有啟發。
歷史小說同時擁有虛構和非虛構的敘事魅力,能重建歷史現場,讓人物在其中奔走活動,更能在史料空隙中,透過對人性的描寫,追求「文學上的真實」。好的歷史小說是審視歷史、詮釋歷史的一種途徑,是值得我們更加關注與經營的一種類型。
我自己也才剛開始嘗試,談不上給別人什麼建議。但在這裡可以借用尉天驄老師對歷史小說的期許,和大家分享:
「把歷史小說提昇到史學的層次,使人想見故事背後的更真實的一面,令人對小說的結局有著更多的思考空間。」
「……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小事件,匯合起來卻是歷史的主流。在這裡,歷史之所以為歷史,主要的便是在瑣瑣碎碎中所顯現的、連續不斷的生命情調和相互關懷。不分古,也不分今,一直不斷地綿延著。」
最能夠打動我的歷史小說,正是在複雜世局中體現人性,並且為社會整理過去、眺望未來的作品。我期許自己能夠慢慢向這樣的境界靠近,也期盼能讀到更多這樣的臺灣作品。
延伸閱讀
- 歐陽泰(Tonio Andrade),《決戰熱蘭遮:歐洲與中國的第一場戰爭》,臺北:時報出版,2012。
- 包樂史( Leonard Blussé),《看得見的城市:全球史視野下的廣州、長崎與巴達維亞》,臺北:蔚藍文化,2015。
- 羅伯特.芬雷 (Robert Finlay),《青花瓷的故事》,臺北:貓頭鷹文化,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