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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臺北,哩咁有聽到?──流行音樂史裡的臺北流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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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離開家鄉,來到臺北打拚的庄腳囝仔嗎?這座城市,是否已經應許了你當初到來的那一刻,所許下的願望呢?

流行音樂從來離不開社會脈動。每個時代傳唱的經典歌曲,都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一些共同的生命經驗,或者能與人們的所思所感相互共鳴。

而在臺灣的流行音樂史當中,有一種經久不衰的創作母題,總能牽動我們許多人的深沉心緒。無論曲式是日本演歌或美式搖滾,也無論填詞是國語或臺灣話,這些歌曲的感懷,其實都圍繞著同一件事──那就是背起行囊,離開家鄉,遠赴臺北。

從什麼時候開始,臺灣的年輕人,腦海裡會泛起「來去臺北打拚」的念頭呢?想當然,那得等到臺北成為一座生氣蓬勃、予人出頭機會的城市,才可能吸引那些懷抱夢想的流浪者,來到這裡落地生根。

日本時代,我們已可見到一些從外地前往臺北求學、覓職的年輕人。那時,全島鐵路的陸續興築,也為長距離的移動,創造了更好的條件。

不過,從外地移居臺北的人口,真正要形成規模,已是戰後的事情。如同歷史課本所說的那樣:1960 年代,臺灣的產業結構開始迅速轉型,農村裡的青年男女於是搭上了時代的列車,湧向城市,在新成立的工廠與企業裡,尋找安身立命的處所。

根據 1990 年的一項統計數據,當時候居住在臺北縣市的五百八十萬人裡面,有整整一半的人口,都來自於外地。[1]換句話說,那時有將近三百萬個臺北人,都曾經嘗過離鄉背井的滋味。而一直到今天,在你我的生活周遭,那些告別家鄉、獨自前往臺北打拚的朋友,總也沒有少過──也很有可能,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就是其中之一。

半個世紀以來,有這麼多的人,都漂泊在這座繁華城市裡,他們自然都需要一首主題曲,藉以傾訴自己的感懷,述說那些漂泊異鄉的人生故事。

一、

流行音樂裡的臺北流浪,同樣展開於前文述及的 1960 年代。那時剛剛在南臺灣歌壇竄紅的文夏,幾乎成了各種流浪經驗的代言者。兩首你一定聽過的經典名作──《媽媽請妳也保重》《黃昏的故鄉》,歌曲裡的悠長吟哦一如鄉愁,無數旅行在外的臺灣人(特別是那些流離海外的政治受難者),都曾經沉陷於這兩首曲子的情緒跌宕之中,久久不能自已。

不過,文夏的一千多種創作裡面,臺北的流浪,並不顯得特別苦澀。那時,真正能夠唱進人們心坎裡的臺北流浪主題曲,可能還要等到稍晚一點的黃西田。這位今天仍活躍於螢光幕前的老牌明星,在 1964 年的兩首出道作品都與臺北有關。《流浪到臺北》說的是出外打拚的男人,不得已要與戀人分離的稀微心情。主題相似的《田庄兄哥》描寫火車北上的過程,多了些許趣味。跟著音樂節奏「惦車內搖來搖去」,我們彷彿也能體會這位兄哥的躊躇滿志,以及他心裡惦著情人的一絲陰鬱。

黃西田,《田庄兄哥》(1964)。曲末那句忽然拔高的「已經到臺北──」,彷彿硬生生地為整首歌的思緒紛亂,畫下休止符。當年的你抵達臺北之前,又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田庄兄哥來到了臺北,還有後話。《流浪找頭路》說的是一個外地人在臺北尋覓工作,請託職業介紹所裡的小姐替他尋覓差事。故事最末,主角不僅在臺北找到了一份工,似乎還交到了新女友(就是那個當初幫他找頭路的小姐),算是種種流浪故事裡面,一個比較令人欣喜的結局吧。

然而,絕大多數的流浪主題曲,都沒有那般節奏輕快的好心情。同樣是 1960 年代的臺語歌手,洪第七的《臺北有什麼稀奇》,歌曲三個段落各別唱出主角在臺北的思鄉、失戀,以及對「虛情城市」的厭倦,道盡了出外人的萬般愁滋味。其實當時許許多多的臺北流浪主題曲,也總是圍繞著這些情緒打轉。看來生活在這座繁華都市裡的異鄉人,心情時常都不太美麗。

傷心故事並不只發生在臺北城裡。當歷史潮流牽引著大批年輕男性離開原鄉、北上工作的同時,留在農村裡的女人,也只能苦苦等候情郎返回故里。由紀露霞原唱的《望你早歸》是這類思念歌曲的代表作。歌詞裡面,遠去的那人再無音訊,只留下女主角暝日望著月娘,眼眶裡的淚水總也不能止住。

不過,女性只能待在家鄉,目送男人們遠去嗎?

其實 1960 年代以降遠赴臺北打拚的人群隊伍裡,也能見到許多女人的身影。舉個例子:陳芬蘭原唱的經典老歌《孤女的願望》,開頭第一句就是「借問台北對叨去」。歌詞裡的孤女尋尋覓覓,四處探問人生前途,終於在臺北找到一間正欲倩人的工廠,完遂了她的一樁心願。

比起男人們熱切追逐的那種「成功」,《孤女的願望》顯得內斂許多。生活在仍然保守的社會氣氛裡面,舊時代的女性主題曲,求的多半只是明天的踏實與安穩。同樣是到臺北逐夢,男人與女人的流浪心境,似也大不相同吧。

二、

1970 年代以後,臺語歌曲在國民黨政府的國語政策壓制之下漸形沒落。

那時,北上的火車雖仍不乏離鄉背井的農村青年,但臺語歌曲裡的「大流浪時代」(這是臺灣流行歌曲研究者黃裕元的創意),[2]似已悄悄告終。接著來臨的民歌浪潮,歌曲裡的故事主角雖仍繼續漂泊,但他們述說的,已不再是那些出外討生活、思親思鄉的沉重感懷了。

遠赴臺北的外地人,在漫長歲月之後,多半也已落地生根,並且建立起他們對在地生活的認同感。1985 年《臺北的天空》或許演繹了那樣一種回首來時路的心情,人們在這座城市裡渡過了青春年少,過程裡有喜樂也有悲傷。而這段流浪故事業已告一段落,未來的旅程還等在前方,等著我們從臺北繼續出發。

不過,也有一些流浪者,是永遠的異鄉人。1982 年羅大佑在《鹿港小鎮》裡決絕地斷言「臺北不是我的家」,同樣的憤怒在今天仍鮮明可見,一如電影《海角七號》當中那句「操你媽的臺北」。《鹿港小鎮》裡的旅人在臺北找不到他最初的夢想,回過頭,卻也不見往昔的淳樸鹿港。時代的洪流造成了一場永遠的精神災難,災後的文明世界,已再沒有可以回返的家鄉。

新一代的城市流浪者,對於臺北的精神疏離倒是「一點嘛攏嘸感覺」。對於他們來說,這座城市就是一切理想與希望的應許之地。1990 年,臺灣剛剛走過經濟的發展高峰,彼時的林強也以一曲《向前走》為新臺語搖滾開疆拓土。一句「啥咪攏毋驚」宣示著強烈自信。那首歌給予一個時代的精神影響,始終難以磨滅。

二十餘年的時移事易,移居臺北的人群隊伍仍不曾間斷。林強當年的經典神作,繼續召喚出謝和絃的《臺北臺北》,以及陳建瑋的《臺北哪會攏嘸人》──儘管在這兩首歌裡面,來到臺北的故事主角都不禁要懷疑:他們是否真能在這座城市裡,找到《向前走》所提示的美好未來。

如果回望得更遠一些,我們會發現《臺北臺北》承接的是 1960 年代以來,一直存在於臺語歌曲裡的歷史敘事:出外打拚的遊子,努力要把屬於他的「成功」帶回故鄉,帶回給等在厝內的爸爸媽媽。《臺北臺北》揭示的是存在於許多流浪者心底的這樣一種共同執念: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就是流浪故事的最終救贖。那時他們終於不必再解釋這些年來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因為,他們終於擁有一個受到世界肯認的真切答案。

《臺北哪會攏嘸人》走得比歷史更遠一些。歌詞同樣感嘆臺北城的人情淡薄、吵吵鬧鬧,但後一個階段,故事主角驀然發現:城市裡的年輕人正不斷西進,向中國出走,臺北因此終於成為一座空城──且別深究歌詞裡的時代觀察是否真確,更重要的是這首歌指出了一切的臺北流浪故事,終將如何畫上句點:只要有另一座城市,能夠給出更美的許諾

三、

這篇文章無法歷數所有歌曲裡的臺北流浪記。若欲進一步追究,在 1990 年代以後,讀者不應錯過的是伍佰 & China Blue,他們的許多歌曲曾經描繪了異鄉人之於這座繁華城市的種種體悟與迷惑。[3]還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社會寫實作品,比如拷秋勤《臺北蓋都蘭》以三鶯部落為題,或者黑手那卡西《流浪臺北的停車管理員》,這些歌曲更細節地展示出城市流浪群體的複雜樣貌,及其各自不同的困境與抵抗。

另外,可能出乎你意料之外的是,今天在各類歌場選秀節目上被翻唱了無數次的巴奈《流浪記》,原先也是一個關於臺北的流浪故事──正是這座城市逼使歌詞裡的主角,必須學會歌曲裡最令人神傷的那些虛假以極複雜。

饒舌歌手大支曾經做過一個《臺北的夢》,像是想要為半個世紀以來的一切臺北流浪做個完美總結,故事裡面,依舊有來到臺北的年輕人,依舊要面對城市人群的冷漠與現實生活的無情,但他「用力地唱」,只希望這座城市最終可以變成他心底的烏托邦。《臺北的夢》與他所屬的整張專輯,當然因為它牽繫於政治的光明理想而顯得正面,但我覺得那首歌仍然提示了一種很不錯的想法:臺北不該再是漂泊者的冷酷異境,相反的,這座城市就是另一個家,一個我們都有能力讓它變得更美好的地方。

這篇文章回顧了不同年代遠赴臺北的人群,以及他們各自不同的歌與故事。若仔細想想,其實所有這些事情絕不只發生在臺灣、臺北,也廣泛得見於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全球化浪潮底下,工業化伴帶的都市化普遍在發生,這意味著幾乎每個二十一世紀的新興工業國家,都會有一大群從鄉村往城市移動的人群。而他們一定也都擁有屬於自己的流浪者之歌。

這樣想想似乎安慰一點吧,你的、我的臺北流浪故事,並不顯得那麼寂寞。

對於這個時代的地球人而言,離家出走竟像是預設的劇本一樣,如此自然地指引著生命路向。這篇文章的作者同樣在臺北城的角落裡飄蕩了好些年,他與許多至今仍沒能真正回家的人一樣,都曾在某個夜裡爬上屋頂,鳥瞰著眼前的那座空城,耳邊響起了逃亡永無島嘿我要走了……有這麼多的歌曲,曾經承載了無數人的夢與苦痛,在城市的上空盤旋迴繞,

而臺北臺北,你咁有聽到?

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

  • 關於臺灣早期流行歌曲裡的流浪故事,臺灣史博物館的黃裕元先生有更完整的論述。參見氏著,《臺灣阿歌歌:歌唱王國的心情點播》,臺北:向陽文化,2005。

 

[1] 參見曾旭正,〈臺北人的形成〉,收錄於蕭新煌等著,《臺北縣移入人口之研究》(臺北縣:北縣文化,1993),頁81。

[2] 參見氏著,《臺灣阿歌歌:歌唱王國的心情點播》(臺北:向陽文化,2005),頁141。

[3] 例如《樓仔厝》描寫城市裡的烏煙瘴氣、人車擁擠,滿是大樓的街道交織成迷宮,垃圾滿地、看嘸一隻鳥仔的地方,讓主角不禁懷疑臺北人「咁有影住欸舒適」。這個疑問在許久以後的《下港人在臺北市》有了解答:儘管臺北的人際關係疏離,謀生也不容易,但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還是讓人沉醉其中,爽感十足。另一首《臺北孤兒》,失去人生路向的主角反覆自問「欲去叨位」,最終他的答案還是臺北,彷彿到了那裡,便能終止自我生命的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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