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中實加（陳宣儒）
七、八月的麵包果對於來到後山、物資缺乏的日本人來說是一項禮物，因為什麼東西能吃，什麼不能吃，移民們實在沒把握，許多野菜與食物的知識都是高砂人和漢人教我們的，政府為了讓我們在這裡糧食更充足，分別從內地宮城縣與山形縣帶了米種過來孕育出蓬萊米，也在清水聚落的五間路尾培育了天皇米，還從沖繩引進香蕉栽種，並製成香蕉乾外銷；德島人也從自己的故鄉引進小香檸、小柑橘與黃色小柚子，靠山的宮前聚落（註1）幾乎種滿這些來自日本的果樹。最近臺灣各地開始流行一種黃金瓜（註2），因為日本人喜歡吃，很多日本人買，一夕之間黃金瓜的價錢翻了好幾倍……
──山口正和日記
黃金瓜（佛手瓜）（Source:wikipedia）
「パンの果、パンの果、パンの果を食べたい─食べたい─诶優（麵包果、麵包果，我想吃麵包果。）」一群吉野尋常小學校的學生，包含櫻子、健志、金土、天送，圍著學校大門口旁的麵包樹，仰起頭看著樹上的麵包果唱歌。
「你們看，黃了！黃了！」日本小學生靜代指著樹上的麵包果喊，一直跟在姊姊身邊的妹妹妙子也開心地跳嚷著：「黃了！黃了！」擁有原住民好腳力的健志，一個矯健身手爬上樹，高喊：「這顆熟了，走開！走開！我要割了──」「砰！砰！砰！」連發聲響，一顆顆成熟的麵包果掉了下來。小學生們見狀興奮地跑跳叫喊著。
金土、天送把掉下來的麵包果收集起來，一顆顆分給圍觀的小學生，幾乎每人都分到了還剩下幾顆，老向健志找碴的福永幾個人也在一旁看著；健志跳了下來，撿起兩顆麵包果走向福永說：「帶著吧！很好吃的，你們日本人有配給肉、配給魚；可加醬油和糖燉肉吃，或加味噌與小魚乾煮湯喝。這是我們想吃卻吃不到的美食，你們幫我們完成心願吧！」
福永和身旁的阿勝接下麵包果後連聲道謝也沒有，跩跩地轉身就走。「還有剩呢！」金土拿著最後兩顆麵包果說。
櫻子看靜代姊妹雖手上已經各拿了一顆，但還是一直盯著麵包果瞧，便說：「給靜代姊妹吧！他們家族人多。」「對！靜代姊妹最愛吃麵包果，就給她們吧。」
金土把那兩顆麵包果給了靜代姊妹，靜代姊妹各掏出了一小包糖，說：「嗯！這個給金土和天送，你們配給的糖比較少。」金土和天送很開心，連聲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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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薰的臺灣料理越煮越上手了！好吃，好吃，太好吃了！」山口先生吃得津津有味，舉著空碗要阿薰再盛一碗飯。
次郎看著桌上的蒜炒魚乾黃金瓜，不捨得吃，山口先生連忙說明這一桌菜的來由：「麵包果魚乾味噌湯和麵包果紅燒燉肉裡的麵包果是你兒子健志爬到樹上採得的，柚子漬物是阿薰做的，至於椒鹽溪蝦和乾煎溪魚，是我用配給的肉去和基鬧換的，而你眼前這盤蒜炒魚乾黃金瓜裡的黃金瓜是包喜種的，在市場賣得可貴了，我送糖、鹽過去，包喜反送了我兩條呢！」
次郎聽了大大開懷，放心大口吃下佳餚，笑著說：「哇！這真應了基鬧常說的『米巴溜』（mibalu，阿美語以物易物，互相幫忙的意思）了！」
「你為什都只吃菜，不吃飯呢？」阿薰問健志。櫻子把米飯撥到健志碗裡，替他回答：「福來他們的便當盒裡都沒有飯只有番薯簽，每天健志帶去的便當他都不先吃，直等著中午福來他們跑到學校外再分著一起吃。」
「這樣啊，明天送些米去給基鬧、阿旺和包喜，再米巴溜一下吧！至於健志，你真的太瘦了，快快把飯吃完！」山口先生豪爽地說。
聽見這話健志與櫻子互看了一眼，終於可以不用天天偷偷多帶米飯去學校了！全家人彼此互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地笑著喊出：「米巴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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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找健志麻煩的福永與阿勝，兩人雙手擺在後頭，擋住健志要去廁所的路，健志瞪著他們二人，硬要走，福永喊道：「喂！高砂人，站住！」
健志握住雙拳，比出要幹架的態勢，福永和阿勝從背後各拿出一個便當，打開便當，裡面有魚有肉，對健志說：「這給你吃，你們應該沒什麼機會吃到這些東西。」健志後退了一步，心想怎麼可能，當中必有詐，瞪大眼直視著二人。「這是昨天麵包果的回禮！」福永說。
麵包果（Source:wikipedia）
「若真有誠意送我，那你們可願意和我去一個地方？」健志問道。「好！我們去！」福永和阿勝不約而同地回答。
「跟我來！我每天中午都會翻牆出去外邊的賽馬場。」健志一說完，一翻即越過了牆，他看兩個日本同學依然呆立在原地，又翻了回來問道：「你們怎麼了？」「這牆要怎麼翻啊？」福永一臉疑惑。「你雙手先按住上面，我推你！」健志幫福永先躍上了牆，隨即協助阿勝，最後三人再一同跳下。
「快！往這裡！」健志跑在前頭，不時回頭喊著。前面福來、巴達夕，原本高興地站起來要迎接健志，看見後面跟著福永和阿勝馬上武裝了起來，換上準備要幹架的模樣。
「他們是帶便當來和我們分享的！」健志趕緊解釋，這時二人才放下防備。福永和阿勝打開各自的便當，福來、巴達夕二人看了直吞口水：「哇！有魚、有肉，天啊！還有蛋──」
能夠吃到蛋真的很不容易，因為食物不足，家禽生下來的蛋幾乎都是等著孵成雞或鴨，眼前的佳餚對臺灣村的小孩來說根本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所有人也因為相互的給予和分享，竟從敵人變成了默契十足的飯友。
「這一條一條的是什麼？」福永看著福來的便當問。「番薯簽啦！我們漢人配給到的米很少，所以只能拿番薯來果腹。」福來無奈回答。「這黃黃的一塊又是什麼？」阿勝指著巴達夕用葉子包著的食物問。「杜侖（toron），用糯米做的，是不是有點像你們的麻糬？我們配給到的食物更少，多用這個來填飽肚子，如果沾糖會更好吃。」
「我家就是學校斜對面的五味屋（柑仔店），下回我偷拿些糖出來，大家一起吃吧！」阿勝豪氣地說。「米巴溜！」巴達夕和福來開心地喊了這麼一聲。「米巴溜？」福永和阿勝摸著頭疑惑地問。「就是互相幫助的意思。」健志跟二人解釋。
就這樣大家互換著便當，沒吃過番薯簽和「杜侖」的吃得開心，有肉有魚以及蛋可吃的臺灣村小孩吃得更是歡喜，大家一邊吃一邊大喊：「米巴溜！」
「你們鬥過牛嗎？」福來咬了一塊肉，看著兩位新來的飯友問。兩位新來的飯友分別拿著福來和巴達夕的午餐邊吃邊搖頭。「明天吉野川最上游見！那裡有農開地(註3)，帶你們去鬥牛！」福來一副老大哥的模樣，很有自信地說。「啊！午覺時間到了，得快回去！」健志喊著，大家便當一收，急忙往各自的學校跑。
吉野村一景（Source:wikipedia）
「記得喔！明天鬥牛。」福來和巴達夕站起來揮手大叫。「不見不散！」尋常小學校的小學生也回頭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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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川最上游的農開地，巴達夕正在教開發主人的小兒子騎水牛。「抓住牛的尾巴，往牛背一躍！」巴達夕扶著五歲大的日本小男孩松本往牛背一撐，協助他躍上牛背安坐。「對！就是這樣！」巴達夕微笑摸著小松本的頭稱讚他。
「愛心哥哥又在發揮他愛的魔力啦！」福來帶著昨天約好的一幫人外，還帶了櫻子和靜代姊妹到了農開地。
「哇！這裡真美，好多牛啊！」福永開心歡呼。
「不是叫你們來看牛的，是要來鬥牛的！」福來一副老行家的模樣，雙手插著腰，站在大家面前說。接著又問大家：「你們騎過牛嗎？」在場的小學生除健志和櫻子外都搖頭。
「好，我來教大家如何騎水牛。」福來摸了摸其中一頭水牛說，感覺像似天生好手般。「嗯！這頭不錯，巴達夕下來示範。」福來指揮著巴達夕。
「你不是要教我們嗎？」靜代疑惑著問。「我讓我的徒弟示範就可以，不需要我上場啦！」福來把一枝草放進嘴裡咬著，跳上小丘，酷酷地說。「根本就是臭屁！」靜代皺著鼻子不屑地說。
「矮子妹，你對我有意見喔，老愛和我作對。你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啊？」福來拿出嘴中那枝草對靜代說，語畢即刻跳下小丘，挑中一頭水牛，右手一把抓起牛尾巴，左腳踩頂住牛屁股，身子一躍上了牛背，隨後喊著巴達夕，挑釁著要鬥牛，巴達夕也躍上牛背，叫一聲：「小松本！」
小松本默契十足地伸出右手，巴達夕一手拉起小松本坐上自己前方，兩頭牛一步步近逼，牛的眼神也越來越銳利，這時空氣越來越凝重，突然間「喀！」一聲，兩副堅毅的牛角互相頂住了，一進一退，一退一進，兩頭蠻牛的力氣越使越大，誰也不讓誰，僵持著，
突然間福來所騎的牛一步步往後退，旋即轉身逃開，福來躍下牛背，衝向健志方向，兩人擊掌，健志健步如飛選中一頭牛，依然是牛尾巴一拉一蹬就上了背，喊了聲：「櫻子。」
櫻子伸出手，翻上牛背，抱住健志背後；靜代姊妹與福永、阿勝看得目瞪口呆，福來高喊著：「前進、前進──」一旁四人也融入其中，握緊拳頭喊起：「前進、前進──」
這四根牛角硬碰硬，僵持著，二牛誰也不讓誰，突然間櫻子一不留神差點滑下牛背，健志及時反應守住了櫻子，可原本不分上下的鬥牛經過這一晃嚇得轉身逃走了，健志只好拉著櫻子跳下牛背。
福來拿出嘴中那枝草對靜代說，語畢即刻跳下小丘，挑中一頭水牛
（Source:Party Lin@Flickr）
小松本在牛背上大喊：「萬歲！萬歲！巴達夕是英雄！萬歲！萬歲！水牛建治是英雄！」巴達夕跳下，將小松本抱了下來，斜眼看著福來，露出高傲的表情說：「我又贏了！」
「健志？」靜代姊妹與福永、阿勝同時張口發出疑問。「那頭牛叫『建治』！」福來回答。四人看著健志，健志兩手一攤說：「純屬巧合！」
福來不服輸地喊著：「天氣太熱了，壞了我的鬥志。走吧！一起泡澡去。」「泡澡？」靜代問。「哎呀！跟著就對了！」福來回過身拉起靜代與妙子一起往前跑。巴達夕也揹起小松本，其他人也跟著興高采烈地在草原上跑起來。
到了溪邊，福來、健志上衣一脫就跳進溪裡，巴達夕幫小松本脫下上衣，接著自己也脫去上衣抱著小松本跳進溪中，幾個人在溪中齊喊：「水很涼、很舒服，下來！」
櫻子看著福永和阿勝想下去又不敢，於是先將二人推下溪中，一群男孩在水裡打起水仗，這時櫻子也牽著靜代姊妹，一步步慢慢走到溪邊泡腳ㄚ子，唱起了吉野校歌。
「靠！水又變黃了！」福來高喊。有經驗的三人加上小松本立即爬到溪邊，櫻子也適時拉起身邊的靜代與妙子，只剩福永與阿勝依然樂在其中。
「你們為什麼逃開？水很涼很舒服啊！」福永與阿勝在水中喊著。上岸的幾個人一直指著另一側，水中的兩個人轉頭一看，原來溪邊幾隻水牛正在出恭，一坨坨的牛大便滾進水裡，黃水逼近，阿勝捉起水中一球黃泥大喊：「牛大便──」兩人宛如火燒屁股般趕緊上岸。一旁的同伴們個個笑開了嘴。
「太差勁了，居然不通知我們！」福永生氣地推了福來一把。被推的福來也回推福永說：「我喊『水又變黃了！』這就是暗號，我怎麼知道你們兩人這麼笨？」阿勝也拉起自己沾到牛大便的衣服，露出嫌惡的表情說：「好臭喔！果然是高砂人玩的低俗遊戲！」
這一聽巴達夕也生氣了，上前推了阿勝一把，四人之間的衝突一觸即發，旁人試圖勸阻，一不小心櫻子被推倒在地，健志拉起櫻子馬上回了阿勝一拳，就這麼擦槍走火，五人揍成一團，其他人怎麼拉也拉不開，
就在此時老天爺用力拋了幾道閃電，接著狠狠打了幾聲響雷，揪成一團的五人才停了下來，抬頭看著天，一條條清澈的水線從天而降，這時所有人也都抬起頭看著天空落下的雨水，巴達夕拉著小松本仰頭張開嘴巴去迎接雨水，巴達夕喊：「小松本水甜嗎？」「好甜，好乾淨！」小松本開心地回答。
所有人不約而同仰頭張嘴去迎接從天降下的甘霖。
大雨將福永與阿勝白衣上的黃色汙漬洗得潔白且乾淨，福來上前拍了拍福永的衣服，健志也抖了抖阿勝的衣裳；櫻子突然開口大叫：「朋友萬歲！朋友萬歲！」打架的五個人又抱在一起互幹拐子，但卻是越抱越緊，互相叫嚷：「朋友萬歲！朋友萬歲！」
原本躲烏雲後的太陽露出笑臉，靜代與妙子高興地跳起來說：「快回學校去，雨菇就要出來了！」一群人一下子全衝往吉野尋常小學校去了。櫻子的鞋掉了下來，健志衝回撿起，並揹起櫻子追著大夥，小孩們回頭直喊：「談戀愛──談戀愛──」兩小無猜的兩人霎時臉紅了！
花蓮吉野神社（Source:wikipedia）
註1：宮前聚落於一九一二年所建立，因地處神社前面而得名，於今花蓮吉安鄉慶豐村。
註2：黃金瓜即佛手瓜，日治時期臺灣根莖類蔬菜不多，習慣自己製作漬物的日本人紛紛買佛手瓜來製作成漬物或乾炒魚乾，當時菜販覺得日本人有錢，於是亂喊價，還騙其黃金瓜相當難栽種，一下子佛手瓜身價翻了好幾倍，漢人與原住民競相種植佛手瓜，日本人事後知道被騙，抵制購買，黃金瓜馬上就價格暴跌了。
註3：農開地是指日治時期移民於荒地所開墾的土地。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之《我在南方的家》追逐兔子的那座山 釣小鯽魚的那條河 至今仍然出現在夢境 那難以忘懷的故鄉 …………………日本童謠〈故鄉〉 那一年， 一批日本移民從四國德島縣吉野川出發， 搭上由神戶啟航開往花蓮的船隻。 原以為能一圓心中的開發夢， 想不到卻是磨難的開始： 野獸、疾病、天災， 這群人像難民般展開不安與驚恐的移民生活。 「不要哭，哭了就輸了；不要放棄，放棄就沒了！」 幾經挫折、歷經險阻，他們終於安定下來， 他鄉成為故鄉，直到終戰後的引揚……
追逐兔子的那座山 釣小鯽魚的那條河
至今仍然出現在夢境 那難以忘懷的故鄉
…………………日本童謠〈故鄉〉
那一年，
一批日本移民從四國德島縣吉野川出發，
搭上由神戶啟航開往花蓮的船隻。
原以為能一圓心中的開發夢，
想不到卻是磨難的開始：
野獸、疾病、天災，
這群人像難民般展開不安與驚恐的移民生活。
「不要哭，哭了就輸了；不要放棄，放棄就沒了！」
幾經挫折、歷經險阻，他們終於安定下來，
他鄉成為故鄉，直到終戰後的引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