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前方天際,引領著方向的太陽即將落下。天色昏黃。
離河岸有點距離的樹林中,一群人匆匆趕路。為了盡量避開可能遇上的外人,他們不敢貿然沿著河岸前進。這裡的環境與氣候,和故土差異太大,充滿各種無法預料的危險,深入森林的路線是絕不能行走的。
於是,他們小心翼翼,不能太過靠近,亦不能遠離河岸,盡量降低存在感,盡可能趕路。
終於,在太陽沒入山的另一端之前,看見了。
樹林盡頭,開闊的沃野與潺潺流動的溪水。
那將是安居之地。
三代中的商,在歷史上留下許多奇妙的故事,至今仍膾炙人口,例如商湯滅夏、少康中興、中宗武丁振興等。
甲骨文的發現,讓今人更了解商王國存在的那個時代,如之前已經介紹過的商人如何築城、如何祭祀、崇拜哪些神祇,當時的奴隸境遇等等。同時,各地考古遺址的陸續發現讓我們知道強盛時期的商朝往南擴張,盤龍城有可能是商人所建立,商王朝周邊存在著或敵或友的方國,如四川三星堆文化及江西新干大洋洲高級墓葬的主人。今日安陽殷墟──商的最後一個首都──的發掘,讓我們得知更多商王朝從最強盛直至傾頹的諸多事蹟。
但是,商朝覆亡之後呢?
從文獻、金文、考古資料,我們知道組成這個王國的主體──大大小小的宗族,或歸順或反抗,最終被周人以各種手段吸納進新興的周王朝之中。然而,在歸順或被擊敗的商人之外,是否有其他人逃離故土,在新天地落腳,從此不知人間是何年?
今天要介紹的湖南寧鄉炭河里古城,是否就是逃難商人的桃花源?抑或是另一個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的南方古國呢?
群山環抱的山間盆地
1950 年代開始,湖南省寧鄉縣黃材鎮陸續發現青銅器。黃材鎮所在的黃材盆地海拔約 115 公尺,是一個山間盆地,群山環抱。要進黃材盆地,必須沿著湘江南下,接著順溈水深入上游,直到溈水上游的黃材河。在交通不若今日發達的古代,這並不是一條便捷且暢通的交通路線。位在這條路線終點的黃材盆地,腹地不大,要與他地的族群往來,若不是順著水路往外走,便是要翻越四周的山峰。
便是在這樣一個位置偏遠的山間盆地及其周圍,出土了數量達 250 件之多的青銅器,有些與北方商文化系統的青銅器風格相近,有些則極富特色。其中最著名者,當屬「大禾方鼎」,也就是曾被某位學者戲稱是「湯瑪士小火車」先祖的「人面方鼎」。
這些零散出土的銅器中,具有特別造型的銅器,被認為可能是當地的鑄造產物,而明顯有殷商作風的青銅器,則讓學者們聚訟紛紜。
湘江流域是一個多山的區域,自古就有多族群分布,即便是立國於長江中游的楚國,也經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跨過長江,在洞庭湖為中心的區域有較大的影響力,遑論商周這兩個立基中國北方的國家,其勢力很可能沒有越過長江。
既然如此,這些可能是在北方製作的青銅器,如何來到以湖南為中心的南方大地?當時這個區域究竟與北方的國家有什麼關係?這是商周史研究的一大謎題。
山間盆地中的古城
學者們懷抱著對這些銅器的不解,多次在黃材盆地勘查。
最終,發現了這個已經湮沒數千年的古代城址。城址現世,對學者們來說,當然是值得驚嘆的,它的現身說明數次出土銅器的黃材盆地,可能是古代中國南方一個政治或經濟中心的所在。但令人遺憾的是,黃材河的不斷北移嚴重破壞城址,現存的遺址範圍可能不足其真實大小的四分之一。
這座身世不明的古城,興建年代大約在商末周初,主要使用的年代是西周早中期,在西周晚期廢棄;此地出土的物品,風格受到北方商周文化的影響,卻又帶有濃厚的本地色彩。雖然多數城牆毀於河水,僅存的部分城牆仍看得出築牆時的技術已經非常進步;牆內倖存的土地發現兩座夯土基址[1],可能是古城興盛期的宮殿區。
種種發現帶來更多謎題,這座城的來歷以及古城與周邊青銅器的關係,成了研究南方者目光的焦點。
古城是遺民桃花源?還是南方新勢力?
在古城現身之前,青銅器的陸續出土,就暗示南方可能存在一個頗具規模的政治中心。為什麼這麼說呢?
首先,此地出土的青銅器,有部分紋飾繁縟且製作精良,這種高品質的青銅器,不是一般家庭式作坊有能力製造的,必須在有一定程度分工的作坊才可能生產。
再者,若此地已經可以負擔一群專事銅器生產的工匠,社會應當有一定的複雜化與分工,讓其中部分人可以專心生產非必需品。
最後,青銅器並非生活必需品,精美者是由專業工匠製造,這說明這個社會的階級已經分化,當中有一群人可以享有專業工匠製造的奢侈品。由於以上這些理由,讓研究者們有理由懷疑商周時期的中國南方曾經存在史書未曾紀載的古國。
這座古城的現身,卻讓問題更加複雜,原因在於黃材盆地的位置太偏遠,與人們想像中的政治中心應該有的模樣──絕佳戰略位置、足夠大的腹地──相去甚遠。黃材盆地位在溈水流域的末端,如前面已經說明過,盆地的居民要與外往來,若不是經由水路,從黃材河接溈水再轉湘江,就是要翻越四周的山脈。
盆地內雖然開闊,但腹地不大。以戰略及交通地位來說,無疑是極差的選擇。但是,炭河里人(姑且如此稱呼)卻選擇了這塊土地,在這裡興建城牆與夯土為基的房子。在〈商代城市建造攻略〉曾經介紹過,古代築城與建宮殿都是利用夯土為牆、為地基的技術,夯土技術需要大量人力持續搥打泥土,因此,能使用這種建築技術的社會,必須是有組織的,而且有一個可以調動人力與物資的行政中樞。
炭河里古城的位置並不適合建立政治中心,但這個城卻有發達的築城技術與美麗的青銅器,顯示這裡曾經有能控制不少人口的政治中心,這些現象實在令人困惑。
有學者根據種種跡象,認為這座城的主人是商朝的遺民,商末的大戰結束後,戰敗的商朝貴族中的一部分倉皇南逃,跨過了商王國最強盛時的南疆界線,來到湘江流域。當時湘江的主流應居住許多所謂蠻夷族群,這群落難的鳳凰只能往深山去,最終在這裡安居。
南逃的說法非常動人,城址的身世頓時蒙上了一層悲戚的色彩,但事實是否如此呢?
當前的線索還不能說服多數人。雖然寧鄉一帶出土的銅器有殷商色彩,但使用的方法與北方截然不同,這些青銅器有可能是由北方南傳,為土著所持有。
北方殷商的青銅器主要出土在墓葬中,有時出土在祭祀坑,通常伴隨著人骨或是動物骨,出土位置多半是在建築、城牆或是墓葬附近。黃材盆地一帶的青銅器時常單個出土在山腳、山上或是河邊,偶爾盛裝玉器。因此,當中雖然有北方樣貌的銅器,使用者的文化背景與北方明顯不同。
從器物的流傳來說,青銅器作為一種不易毀壞的奢侈物,除了跟隨著主人而移動之外,還有可能因為婚姻、餽贈或是戰爭而傳至他地。例如,西周春秋時期,貴族會製作青銅器當作女兒的嫁妝,上面鐫刻的是娘家的國族,但出土在丈夫的國家;又如西周初年大戰方歇,戰勝的西周貴族掠奪了商貴族的青銅器,並分送給有功者,這些青銅器是赫赫戰績的證明,隨著周貴族下葬。因此,銅器的製作工藝、銘文,不能作為判斷最後持有者身分的唯一標準,必須配合出土的各種狀況,綜合判斷。也因此,商人南逃說並未說服多數學者。
反對商人難逃說,持南方土著說的學者,認為這個城的建築年代應該往前提至與殷墟大約同時,也就是緊接在盤龍城衰落之後。盤龍城是商人的殖民據點或是南方的新興方國,本就眾說紛紜。由於盤龍城在商代晚期衰落,此後的南方是什麼狀況,目前所知不多。支持南方方國一說者,努力找尋盤龍城之後的南方新中心,炭河里古城,無疑是最佳的人選。但目前缺乏將兩者聯繫起來的強而有力的證據。
眾多意見的是與非,現在還無法下定論。這些爭論反映了現今對古代中國南方的了解還太少,盤龍城與炭河里古城或多或少,填補了商周時期南方的空白,其帶來的豐富線索該如何解讀呢?讓我們期待更多塊拼圖吧!
[1] 此地共發現六座房址,但有四座房址被兩座夯土的房址疊壓,尚未發掘。
參考書目:
-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長沙市考古研究所、寧鄉縣文物管理所,〈湖南寧鄉炭河里西周城址與墓葬發掘簡報〉,《文物》,6(北京,2006): 4-35。
- 向桃初,〈炭河里城址的發現與寧鄉銅器群再研究〉,《文物》,8(北京,2006): 35-44。
- 劉彬徽,〈關於炭河里古城址的年代及其和寧鄉青銅器群年代相互關係的思考〉,《湖南省博物館館刊》,5(長沙,2008): 3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