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宏仁
回到紐奧良的公寓,吳新英從信箱中拿到兩封從台灣寄來的信,一封來自父親吳拜,一封來自公衛所的上司陳拱北所長。
吳拜告訴吳新英,他想要競選台南縣長,說很多人鼓勵他參加競選;他覺得他對子女的栽培已經告一個階段,現在希望一方面回饋鄉里,一方面發展自己未來的新方向。
陳所長的信則讓吳新英很感意外,竟然也是與他的家鄉有關。
陳所長告訴他,最近在台南縣的學甲與北門等地,傳出越來越多的不明病例,四肢,特別是腳,會疼痛,病症嚴重者會從腳趾末端開始發黑,更嚴重者會發生壞疽。因為是地方性的疾病,也算是一種流行病,現在被稱作烏腳病。因為是發生在吳新英的家鄉,陳所長要他回國後從事這方面的調查。
吳新英回想自己雖然在家鄉出生,但是很小就去了台南市,小學五年級就離開台南去花蓮,戰時因為養病與逃避空襲,才又回到家鄉住了一陣子。其實,對於家鄉,不論人事或各方面,都不太熟悉。
他寫了一封信給父親,說作為長子,很遺憾父親需要幫忙時不能做什麼事,希望父親能夠如願選上,他回去以後也一定會盡自己的專長來貢獻家鄉。吳新英盤算了一下自己還需要多少錢,然後把餘下來的—─大多是省吃儉用儲蓄起來的獎學金都匯回去給父親。
在回陳所長的信上,吳新英說他不知道有這樣的病症,他會樂於參加這樣的研究調查;在美國期間,他會設法學習與收集相關的知識與資訊。
根據美國的教育體制,碩士並不需要論文,而是以修課為主。不過,吳新英在台大醫學院所修的公共衛生課程畢竟有限,在這裡可以進一步修到很多公共衛生方面的專業課程。可惜的是,關於烏腳病的相關資訊,並沒有太多的發現與進展。
終於,一九五七年中,吳新英取得公共衛生碩士學位回國了。一家人,包括他未曾見面、才五個月大的女兒淑玲,都高高興興的再度乘坐公衛研究所派出的大巴士,來到松山機場迎接他。
吳新英帶回來一些新奇的東西,包括一台可以放一疊唱片、自動下片的唱機,還有一套西部牛仔式樣的男童裝,要給他的兒子—─這一年,吳宏仁開始上幼稚園,穿上那件胸前有一排流蘇、長褲兩邊又各有一條流蘇的豔麗牛仔裝去上幼稚園,派頭十足。
吳新英可以感覺到,父親吳拜雖然很高興他回來,但仍難掩選舉失敗的落寞神情。選舉產生的金錢糾紛,也深深困擾著吳拜夫婦,甚至造成夫婦之間的爭執。
吳新英認為盡快擺脫這種不快比較好,因此贊同母親賣地解決的看法,但這又造成吳拜的不快。吳新英覺得對父親有點過意不去,不過也沒什麼辦法。他只好安慰父親說他即將去台南進行烏腳病的調查工作,算是對鄉里的一種回饋,也算是繼續父親未能完成的志願吧!
吳拜心想,這只是一種當地病症的調查,和做一個縣長的涵蓋範圍,實在無法相提並論。不過,總是一件好事。
吳拜告訴吳新英說,自己當然是鼓勵兒子去進行這件很有意義的工作,不過出外奔波,他身體的底子不好,要他多照顧自己。
一九五七年八月,吳新英在擔任八年助教後升任講師。那年秋季,吳新英先行南下,訪問了縣議會議長陳華宗、學甲鄉公所、學甲衛生所。當地聽說台大會組織團隊來協助調查,都很歡迎,還安排屬於學甲廟產的「慈生旅社」作為研究人員的落腳之處。許多人知道他就是四月競選縣長的吳拜的公子,還特別勉勵他。
台大醫學院相當重視這項工作,於次年(一九五八)寒假組成一個相當完整的團隊,由公共衛生研究所陳拱北所長帶領所內吳新英講師,以及數位技術人員,還有內科的曾文賓醫師、外科的許見來醫師,和五、六年級的醫科學生,一行約二十人,針對台南縣的疾病、飲水、食物做全方位的調查。
在北門鄉開設金河診所的王金河醫師,正好是陳拱北所長日本明治中學的同學,是一個很重要的合作對象。根據王金河醫師的觀察,這一帶地區,聽說日本時代就有這種病,但是病例很少。他來北門執業之初,也陸續有這樣的病患來求診,一九五○年代初開始有增加的趨勢,這幾年似乎又更多了。
王金河說他很遺憾不知道引發這種病的原因,只能做症狀處理,輕微的需要敷藥,比較嚴重的會非常痛,然後發黑產生壞疽,更嚴重的需要截肢。有的病人認為是受到什麼詛咒,因而懼怕求醫,結果延誤治療,導致嚴重後果。也有人認為這病有傳染性,因而造成親人或鄰居的排斥。
得病者多半家境貧苦,身體的痛苦、醫療的費用,還有他人的排斥,讓他們甚至有人喝農藥自殺。
聽完了王金河對此疾病的敘述,陳拱北所長開始介紹調查團的各成員,介紹到吳新英講師時,還特別說明他的家鄉是隔壁的學甲。王金河一聽這個年輕人是吳新英,先是很高興的說:「你就是新英,去年你父親,拜叔,競選縣長時,我們都支持他,我太太還帶著他們一家人去六甲幫他宣傳拜票呢。」
然後,就好像很生氣的樣子,說:「你們幾個兄弟都到哪裡去了,怎麼都沒來給父親幫忙。你父親只靠一些女兒,難怪選輸給國民黨。」
吳新英滿臉通紅的說:「我那時候剛好在美國,我的兩個弟弟又都在日本參加一些活動不能回來。謝謝金河兄和碧梅嫂的幫忙。」
陳拱北趕快笑著打圓場說:「金河兄,要怪就怪我好了,美國是我要他去的。美國的公共衛生比我們進步多了,我們需要學習啊。」
王金河說:「我知道啦!唉,只是我總覺得我們在這裡孤軍奮戰,面對貧窮與疾病很辛苦,希望有更多好的官員,和更上軌道的政治環境,只可惜吳拜沒選上。」
王金河對於台大醫學院動員這麼多人來調查,覺得很欣慰,也帶著他們去探視他的病患。
根據曾文賓醫師的看法,這是一種末端血管的栓塞病症,導致血液不流通而造成組織壞死,越早做正確的治療越好。陳拱北也告訴王金河和地方衛生所,台大醫院高天成院長很重視這件事,特別提供六個床位給烏腳病患到台大醫院接受免費治療。
關於這種病症的根本原因,起先有懷疑是職業病,因為鹽民的罹患率最高,其次是漁民,再來才是農民。可是鹿港地區也有鹽民,但當地並無人得病。因此判斷不是職業病,而將注意焦點放在與地理有關的因素。
後來,針對學甲鄉五個烏腳病盛行率高的村莊(人口約四千人)和鄰近地區,以及盛行率甚低的村莊(人口約三千五百人),做逐戶的訪視調查。結果發現,盛行率高的村莊,村民幾乎都飲用深水井裡的水,而盛行率甚低的村莊,村民則大多飲用淺水井的水與溪水。這樣明顯的差距,使得研究團隊認為深水井水(當地稱作地河井)的飲用,應該是造成烏腳病的主要因素。
研究者進一步採集這些飲用水,做各種毒性化驗。結果發現,深水井裡的含砷量高達0.4-0.6ppm,而淺水井的含砷量只有0.001ppm,飲用水安全標準是0.05ppm。這麼高的含砷量,安全性當然有問題,因此,深水井中砷的高含量就被認為是烏腳病主要的致病原因。
另外,有些事證也可以佐證這樣的推論。這些地區早期只有淺水井,經大量抽取後,鹽分含量越來越高,因此在日本時代後期,從福建引進開鑿深水井的技術。這些深水井井深都是百米以上,水量豐富,又沒有鹽分,使用率越來越高,烏腳病的病例也開始發生。戰後深水井的使用更是普遍化,烏腳病的病例隨之大增。
不過,一樣是喝深水井的水,只有少數人會得病,因此顯然也和個人的體質、營養,以及健康狀況、生活狀況有關。至於鹽民罹患的比例較高,可能是他們的雙腳長期受海水浸泡,才使誘發病變的比例較高。而且,鹽民多半是男性,所以家裡女性患病的比例低很多,而學甲的農民,則是男女患病比例差距不大。
又曾經發生一些特例,是在患病區域外,例如高雄,也有少數病例;經過查證,這些病患都是在患病率高的地區住過很長的時間,之後才遷往別處。因此,過去長期飲用含砷量高的深井水者,停用後還是有可能發病,而這也可以說明當後來政府盡速在高患病率地區安裝自來水之後,還是陸續有少數病患出現的現象。
本文摘自玉山社之《一個家族‧三個時代》 一個橫跨殖民、威權與民主 三個時代的家族, 他們在時代洪流中 抗爭、沉潛、轉進、奮鬥和衝撞, 展現不服輸、永遠在打拚的台灣知識份子精神, 也為台灣與台灣人近百年來的遭遇, 留下重要的歷史側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