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下深藍色的廣大內陸海上,太陽在另一頭沉下去,西方黑漆漆的山巒之上一片火紅,接著是鮮豔的濃紫,一路暈上天空,直到如海一般的深藍。與其呼應,岸上有熊熊烈燄燃起,從遠方的油田一路汨出來的原油在地表蜿蜒成流,火焰也如影隨形,黑、紅、紫、藍等濃烈的顏色在同一時間綻開,像一場煙火。
在另一邊的海岸上,微弱的月光映著光禿禿的白色岩石,一個漁夫扛著一尾巨大鱘魚緩緩走過,魚的尾巴拖在地上,魚鱗一閃一閃,如海上的粼粼波光。
凱薩琳柏蘭……現在要叫凱薩琳馬戛爾尼了,站在渡過裏海的渡輪上,目睹了這場自然形成的聲光秀,即使海上瀰漫著濃濃的石油味、渡輪又晃得她頭暈,也不能減損眼前這番壯闊絢麗的景象帶給她的震撼。這番景象在凱薩琳的腦海中留下很深的印象,即便在旅程中,只是短短的一夜,四十年後依然難忘。
渡過裏海後,她與丈夫馬繼業很順利地搭上了以石油為動力的火車,在火車上有美味的鱘魚和魚子醬,也還算舒適,車窗外卻是一片乾涸的滾滾荒漠。在這列平緩的火車上,凱薩琳或許會從馬繼業口中知道這個地方的過往。
在他們的時代,「絲綢之路」是個才二十年左右的新詞,而他們行經的這條路,正是絲綢之路的西線,在中世紀阿拉伯帝國強盛時,曾有許多位總督越過這片沙漠,揮師東征,如今,只有一隊隊被驢子牽著走的駱駝漫步其中。
廣大的沙漠在兩天之後被一彎流水截斷,這條在古代文獻中被稱為烏滸水、媯水的河流,如今叫做阿姆河(Amu Darya),是中亞最長的河流。火車過了阿姆河不久,順著另一條從東方流來的河流而行,孕育了中亞廣大綠洲的澤拉夫善河(Zarafshan River),伴著凱薩琳夫婦進入古代帖木兒帝國、察合台汗國與粟特諸國的領土。
他們的鐵路之行在撒馬爾罕暫時中止,原因在於中亞鐵路的東端才剛修好,所有要通過鐵路東行的人,必須經過俄國撒馬爾罕總督的允許。
廣闊的中央亞細亞是個由內陸湖、沙漠、草原、綠洲與高山組成的區域,這片看似平靜、純樸的國度,其實是各國勢力競逐的中心,暗殺、陰謀、刺探、軍事 等手段,在這裡層出不窮。
所有來自歐洲的旅人,都很容易被疑心帶著別樣的目的,這些疑慮其實也不奇怪,因為就在馬繼業出生前,新疆發生大規模的回民變亂,原先在中亞的三汗國之一的浩罕汗國,先是出兵支援喀什的回部,率兵支援的將領隨後佔領了大半個新疆,此人後來得到了英俄兩國的支援,從浩罕汗國獨立,自號為洪福汗國。
1867 年 1 月 19 日,馬繼業在南京出生,幾個月後,三千里外的喀什,洪福汗國成立,打下了大半個新疆。
當馬繼業在南京度過童年、開始讀書的時候,俄國在克里米亞戰爭敗北、洪福汗國被清廷派出的左宗棠與湘軍擊潰,俄國不得不考慮放鬆對新疆的軍事控制,改以實質佔有與外交上的國界攻防中維持勢力。
當馬繼業向南京的母親道別、隨父遠航到英國時,新疆已經再度屬於清帝國,而清俄英三國在新疆的爭鬥,從軍事衝突轉成地下的情報戰與外交戰。
時間來到 1898 年,在馬繼業與凱薩琳新婚時,此時的中亞已經盡屬俄國,西邊的布哈拉汗國只是苟延殘喘而已,所有途經此地的歐洲人,都需要俄國的幫助,在諸多歐陸探險家的記錄中,都留下與俄國打交道的紀錄,凱薩琳與馬繼業也不例外。
今日到撒馬爾罕旅行的旅人,仍須持當地公私單位發行的邀請函才能入境,這件事在 1898 年更是如此。在俄國人的地盤上,馬繼業也不敢掉以輕心,但他不認識撒馬爾罕總督、沒有介紹信,在英國的中上層社會與外交場合中,人與人的相遇,必須有另一個人介紹雙方之後,才能對談,所以凱薩琳非常擔心。
不過,這位總督倒是對凱薩琳夫妻非常親切,當天就同意放行,而且主動表示自己的女兒即將乘同一條鐵路與女婿會合,所以總督千金的高級車廂可以載他們一程。
這件事讓凱薩琳非常高興,她馬上就覺得總督真是個好大叔!(她還真的滿有大叔緣的)在後來的回憶錄裡對總督讚譽有加。
英國與俄國的競逐雖然激烈,但是在撒馬爾罕來往的歐洲人很多,在俄國勢力非常穩固的綠洲城市中,總督在其他同時代旅人的回憶中,也有著一致的親切友善。
後來,馬繼業夫妻才從他們的中國朋友口中得知梅丁斯基的情報。
在 1880 年代,俄國與清帝國因為新疆國界的問題,在聖彼得堡展開第二次談判時,清帝國的代表是駐英法俄三國的大使、曾國藩之子曾紀澤,梅丁斯基身為俄方的外交人員,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是一位老練深沉的軍人與外交家,因此在清國的官員中,也有人認識他。
有趣的是,曾紀澤前去俄國談判的助手,正是馬繼業的父親馬格里。
因為要等總督千金,所以凱薩琳與馬繼業在撒馬爾罕待了幾天,趁此機會在這座三世紀就存在的城市裡觀光。
在當時,撒馬爾罕就已經吸引了不少歐洲探險家,留下不少照片,從這些照片裡,我們可以想像凱薩琳與馬繼業肯定走過了比比哈努清真寺(Bibi Khanum Mosque,建於十三世紀)的遺跡,這座宏偉的清真寺在十九世紀時只剩下斷垣殘壁。
當然,他們一定會去最有名的雷吉斯坦廣場(Registan Square)。
這個廣場由三座神學院與清真寺組成,澄藍色的天空,映著清真寺青藍如綠松石般的穹頂,馬賽克拼貼的內外裝飾顯然來自地中海的影響,在中亞卻搭配成另一種風情。
他們手挽著手,走入雷吉斯坦的神學院,有些地方女人不能進去,但是寬闊的長廊是沒問題的,他們穿的英國皮鞋落在雷吉斯坦的百年地磚上,發出陣陣回音。
清爽乾燥的穿堂風吹過凱薩琳的亞麻長裙,在風的盡頭,一棵大樹長在另一頭的神學院門口,綠蔭隨風搖擺。
撒馬爾罕是中亞最大的城市,只要有一塊夠寬的地方,就有市集。
雷吉斯坦廣場的外牆就排了一排的小販。凱薩琳拉著丈夫穿過人聲鼎沸的市集,馬繼業的突厥語在這裡應該派得上用場,他們在市集上隨意地閒逛,翻看著從未見過的東西。
當然,他們也不會錯過帖木兒大帝(?-1405)的陵墓,這座被稱為古爾埃米爾(Gūr-i Amīr,王陵)的建築裡,帖木兒大帝長眠於此,在他生前,撒馬爾罕是歐亞大陸的中心,他從這裡發號施令,甚至一度威脅東方的明帝國與西邊的鄂圖曼土耳其。
在他死後,帝國分裂,勉強維持了一百年後,被烏茲別克汗國取代。後來,帖木兒的後裔轉進印度,建立了蒙兀兒帝國,著名的泰姬瑪哈陵就是帖木兒的子孫所興建。
在凱薩琳與馬繼業的時代,古爾埃米爾十分殘破,雖然陵墓的大門上,仍鑲嵌著精美的磁磚,但是外觀的磁磚脫落,露出土黃色的磚面,其他的古蹟也大多如此。即便如此,在凱薩琳的回憶裡,她仍然好奇、歡快地觀察著這座老城裡的動靜,試圖在那些高鼻深目的輪廓中,找到歷史的痕跡。
至於馬繼業,他從來沒有留下任何關於新婚生活的紀錄,我們只能猜測,在這座既輝煌又破敗的古城中,他的心境或許如十一世紀曾在這座城市中生活的大詩人海亞姆(Omar Khayyám,1048-1122)有些相似吧?
一樹老柳、一卷詩章一壺美酒、一點乾糧荒野中有妳傍我歡歌荒野便是天堂~《魯拜集》第十二首~
幾日後,他們在俄國總督千金的高級車廂上,告別了這座古城。火車一路東行,到了千金要下車的時候,凱薩琳才發現,原來這節車廂不會讓他們一直使用、必須卸下來,但是其他的車廂都是貨廂,人們全都擠在車廂中,沒有座位。
已經很習慣坐高鐵、坐自強號的台灣人,可能很難想像十九世紀的中亞火車(但如果去過其他開發中國家可能可以了解),速度非常慢之外(時速二十四公里,我阿嬤騎機車都比它快),晃動的幅度也很大,而且當大家都坐在地上時,屁股肯定會顛得很不舒服,如果此時旁邊又有帶著各種大件行李甚至活體生物的旅伴,那種感覺一定很不好,更何況凱薩琳是一個從來沒離開過英國的都市人。
總之,一想到要去貨廂,凱薩琳就沮喪了起來。
後來的歲月裡,她學會了不要提早擔憂,旅行是人與人的相遇,百轉千迴,不知道又在哪處相見或相助。
她的這趟中亞火車之旅也是如此,就在她正沮喪著搬行李時,一個在旅程中曾經跟他們打過幾次照面的俄國軍官正要準備下車,便告訴他們:「我的車廂可以給你們用。」
凱薩琳與馬繼業過去一看,雖然也是貨廂,但這位軍官耍特權霸佔了一整節車廂,舒舒服服地弄了個吊床,還有一些地毯座墊,雖然比不上總督千金的高級車廂,但也是舒適多了。他們後來聽說這班車上還有另一個英國人,於是又去把這位同胞撈出來,共享這節車廂。
十九世紀的中亞火車是非常不準的,除了是車速慢之外,也因為這班車上還掛了一節販賣部,所以每到一站,就有當地人要來買東西,當然還有人會買開水、買點心或者跟陌生人聊天打屁,火車要等所有人都買到滿意、聊到開心才會開車,所以火車當然會一直誤點,最後甚至誤點了二十四小時,這在現代是無法想像的事。
在凱薩琳看來,這班火車就像一列大型的遠足。然而,更像遠足的事還在後頭,因為這班車很常出狀況,出了問題就要停下來,每到此時,所有的旅客就會跳下車廂,歡樂地奔向鐵道兩旁的草地,採摘野花、追逐玩耍。等到要開車的汽笛聲一響,大家再趕快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回車廂。
這是在台灣的我們無法想像的場景,但是凱薩琳與馬繼業捨棄英國人的矜持,也加入了這場遠足。這是秋天的費爾干納盆地,秋高氣爽,再過幾日,北方的冷鋒就要南下,眼前的一切就會迅速凋萎,變成一片荒蕪而冷酷的大地,因此,再怎麼享樂也理所當然。
凱薩琳在很久之後,也因為丈夫的關係知道了許多關於古代中國的事,她或許會想起此時經過的這塊被稱為「大宛國」的土地,兩千年的漢武帝就為了爭奪這裡的汗血寶馬而發起戰爭,但是在十九世紀時,費爾干納已經不再倚靠汗血寶馬作為交通的主要工具,取而代之的,是俄國下令修築的中亞大鐵路,如同今日中國所發起的 「一帶一路」政策一樣,這是一條沙俄帝國意欲控制歐亞大陸的重要幹道。
火車一路向東,天色漸暗,凱薩琳、馬繼業與他們撿到的英國同胞正要就寢……
「碰!」一陣巨大的撞擊聲伴隨著冷風吹進車廂,幾個高大的高加索人配著武器衝進來,嚇得凱薩琳花容失色!
凱薩琳腦中的小劇場又冒出各種危險,對方會不會把他們殺掉呢?還是綁走?還是有的綁走有的殺掉?凱薩琳嚇得直發抖。
大概幾分鐘之後,凱薩琳就發現又是自己沒事瞎操心,這幾個高加索人只是跟她丈夫之前一樣,被鎖在車廂外,就一路爬到他們這節來,而且根本不管他們,倒地就睡。
十月的中亞,日夜溫差很大,白天還是陽光燦爛、野花盛開,到了夜間,滿天繁星、一地被月光照耀得閃閃發亮的冰霜,從車外緩緩閃過。
凱薩琳睡在吊床上,她側過頭,她的丈夫在幽微的光影中,安然入睡,她其實不知道這張臉底下藏著多少秘密。
馬繼業兀自沉睡,這是他第三次穿越歐亞,他非常清楚在前方有哪些難處,對他而言,困難也如前方連綿不絕的山嶺一般,好像永遠不會結束。在俄國人眼裡,他是情報頭子、事事插手的麻煩精,在新疆的清政府官員看來,他是個虛情假意想在中國分一杯羹、又不能不勉強敷衍著以制約俄國的混血兒,畢竟他老爹馬格里可說是中國駐英大使館的地下大使、在北京也使得上力。
但是對馬繼業而言,馬格里的人脈並不是可以無限提取的人情提款機,總得留到不得已時才能使出。從二十歲被派到喀什,他逐步建立了自己的信息體系,他清查過所有在喀什方圓百里之內的英國與英屬印度、緬甸僑民,盡量地置於自己的體系之內,在喀什周邊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
他操作著這個複雜而精巧的體系,一方面向上管理遠在印度、北京的外交官們,一方面用情報、信息控制著俄國與中國的官員,不停地在妥協、交涉與進逼之間遊走。稍一不慎,他就很可能被逐出中國,在英屬印度政府裡,他也沒有太多可靠的後援。
在喀什的住所秦尼巴赫,他養了一些不太正常的寵物,像是鹿、野羊、狐狸、狼跟豹……儼然是個小型的動物園,這些野性十足的動物,或許象徵著他極力壓抑的自我。這些動物很可能跟他一樣,都是被其他人送到喀什的,只是動物們是被送來當禮物,而他卻是被送來當炮灰的。
到底馬繼業真實的面目是什麼樣子?凱薩琳到此時也還不清楚,她翻過身,火車上的高加索人遠遠地堆在另一頭呼呼大睡,鼾聲四起。
在英國,一個好人家的小姐,絕不會跟一群男人一起待在同一個車廂,大家躺得橫七豎八。
「我媽如果看到我這個樣子,會怎麼說呢?」敵不住睡意,凱薩琳終於睡去。
火車緩緩地前進,在她睜開眼睛之前,她的中亞大鐵路之旅就要畫上句點。接下來,連一座一千公尺的山都沒爬過的她,即將挑戰生理與心理的極限,那就是平均海拔超過三千公尺的天山山脈!
題外話: 馬格里對中國的感情,顯然比他兒子來得外顯而深刻,他不但加入中國籍,而且還取了個「清臣」的字,在中國外交史的研究上,一直是個重要的課題。 他先隨郭嵩燾去英國建立大使館,但跟郭相處上並不融洽,郭非常討厭馬格里,並批評他是個兩面三刀的小人,只是因為郭本人不通英語,不得不忍耐。 到了郭的繼任者曾紀澤時,能通英語的曾紀澤才跟馬格里有了更深刻而密切的合作,前往聖彼得堡重訂伊犁條約時,馬格里替曾紀澤出謀畫策,在曾紀澤卸任時,也擢升馬格里的職級。在往後的歲月中,馬格里參與了滇緬條約的交涉,是當時中國駐英大使館的靈魂人物。 當然,馬格里一生中最有名的事,莫過於他參與了 1896 年孫文的「倫敦蒙難」,甚至被指為這場鬧劇的主使者。近年的研究中顯示,其實是大使下令綁架了孫文,在生米煮成熟飯的狀況下,馬格里不得不出來收拾善後。 不管如何,馬格里在此後仍然持續在中國駐英大使館工作,直到 1905 年退休,總共在大使館工作了三十年。1906 年 6 月,馬格里於蘇格蘭去世,享年七十三歲,大約四個月後,馬格里的摯友與親家詹姆士柏蘭也去世了,遠在喀什的馬繼業與凱薩琳在同一年失去了他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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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 Macartney, Lady Catherine (1986), An English Lady In Chinese Turkestan. Oxford: Oxford Paperbacks. 中譯版,凱薩琳‧馬噶特尼,王衛平、崔延虎譯,《外交官夫人的回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
- Nightingale, Pamela & Skrine,C.P.(2013) , Macartney at Kashgar: New Light on British, Chinese and Russian Activities in Sinkiang, 1890-1918. London: Routledge.
- Boulger, Demetrius C. (2011), The Life of Sir Halliday Macartney, K.C.M.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黃宇和,《孫逸仙倫敦蒙難真相:從未披露的史實》,台北:聯經,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