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往諸神的時代去」
夏天是怪談的季節,七月是魑魅魍魎的領地。在人世與異界相傳最為接近的鬼月,透過泉鏡花、京極夏彥、荻原規子三人之筆,我們將一起向著那八百萬眾神尚在人間,文明與蠻荒之別渾沌未分的鬼神時代溯去。
——這裡是哪裡,而我又在做什麼呢?我⋯⋯
他如此想著。浸泡在濕暖血液的羊水裡,繫著水果刀的臍帶。絕對無法獲得生命的胎兒夢見了什麼?是與梗子之間的永遠不會到來的幸福呢?還是再也不會來臨的與母親度過如夢似幻的過去呢?這兩者都一樣,因為未來是未曾來訪的過去,過去是已經到來的未來。血液逐漸流失,體溫逐漸下降。(中略)
然後他,他見到什麼了?
——母親。
母親?
——引自《姑獲鳥之夏》
京極夏彥《姑獲鳥之夏》
小時候我對一則都市傳說印象深刻,那是教凡人如何可以看見鬼魂。
方法是這樣子的:
早晨出門時,要先關上家裡每一扇房門。直在晚上返家,踏進大門而屋內還一片漆黑,才將房門一面面打開,點亮裡頭的燈——可是記住,打開房門點燈前,握著門把,要先在腦海裡細細地想過一遍門後房裡的所有擺設細節。在腦裡勾勒清楚了,再推開門點亮房裡的燈。這時候,在日光燈閃爍通電,光亮猶未灑落的一瞬間,在可視與不可視互換的地平線上,會目擊另一個世界的鬼魂。
這個偏方嚇壞了我好久,特別是夏夜總要關門開冷氣。好長一段時間裡,每次打開一扇關起的門,我總提心吊膽,想著看不見的門後或許藏著鬼怪。這樣的鬼怪傳聞,無非是操控人之於「看不見」的世界的好奇與畏懼。無獨有偶(又或許是理所當然),上一回提到的妖怪文豪泉鏡花(專文回顧:「逢魔時刻裡洪荒幻夢,末世今生」——讀《草迷宮》),也正說著活在人眨眼時須臾之間的怪異幻妖。
想想那些叮嚀人們「不要回頭」的背後禁忌,身為五感俱弱的動物,人類活在「眼見為憑」的多疑世界裡,仰賴視覺或許便像是我們行車時的安全帶。而京極夏彥驚天動地的出道之作《姑獲鳥之夏》,正是要讀者鬆開安全帶,好好接下他的提問:你有多相信自己雙眼所見?
《姑獲鳥之夏》的時間背景設在二次大戰後十年左右,故事起自一則都市傳說,傳聞有一名女子懷孕超過二十個月仍未生產,同時女子丈夫離奇消失於一間密室。懷孕超過二十個月,以目前的醫療知識實為不可能之事。然而,傳說不會憑空生成。讀者於是便跟著敘事者關口巽的腳步,一起進入傳聞核心的詭譎醫院,試圖拯救雙生兒似的美麗姊妹花,也深入久遠寺家族交纏著迷信、歧視與鬼怪異聞的過往。[1]
姑獲鳥是產婦死去化身成的妖怪,下肢染血,奪人子女;鬼子母神,則象徵母親的兩義性,對幼兒來說是生殺予奪的絕對存在,也是溫厚滿足的永遠歸依。除此兩者,《姑獲鳥之夏》裡還有生產的血腥氣息、經血和曲折的母性,幾位關鍵角色更都困在「母親」這符咒似的巨大存在裡,全書充滿著母胎回歸的氣味[2]。
而《姑獲鳥之夏》選用醫院為此妖異故事的舞台,讓我聯想到日本戰前教育裡,修身(相當於道德)教科書的變遷過程。從明治時代到二戰前夕,日本教育政策變革的漫漫長路裡,「迷信」與「醫療」一直是課綱條目之一。以近代醫學和民俗療法的對立,宣導妄信迷信的不可行。京極夏彥在故事一開頭提及井上圓了,說可惜他對妖怪如此著迷,卻必須以科學或精神病理解釋怪異,駁斥迷信。醫病與怪異似乎常在一條對立面上。
仔細想想雖然緣由不同,但即便在今日,醫院仍是一處很容易與怪異牽連起的舞台。好比說每個人都耳聞過,電梯在夜裡自動停於地下一樓往生室的傳聞。對我們這代人,醫院有很大的可能是我們生誕於世的地方,也是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落腳處。是新生與死亡的交會處。
《姑獲鳥之夏》在推理與怪異間鑽出了一條獨特的路,或許還稍微帶了一點視覺小說或日本GAL GAME的味道。讀者的視線必須緊貼著敘述者關口巽的第一人稱,聽見他所聽見,看見他所看見——這個稀鬆平常的敘事方法,在畫面描述豐富的本書裡,卻成為勾引讀者上當的小巧關鍵的詭計。不過把京極堂系列放在鬼神妖怪的書單裡談,對某些書迷來講可能有待商榷,畢竟《姑獲鳥之夏》裡頭鬼怪跳樑的成分,恐怕還少於推理一些[3]。但我也不是很能同意中文版導讀中所述,妖怪與推理是「看似沒有任何關聯的類型」一說。
作為一名當代讀者,再如何「迷信」,恐怕也很難如古早時一般對符水、月亮割耳、魔神仔之類深信不疑。但然而,好比說七月普渡時,人心還是難免諸多忌諱,而至今魔神仔與紅衣小女孩也依舊流傳山野。對大多數人來說,怪異之事還是有那麼點寧可信其有。
就像這樣,活在信奉科學的年代裡,我們面對怪異之事總有幾分尷尬。總需要多一點猶疑與困惑。
法籍學者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曾討論過幻想文學的定義。他認為是否能對書中情節提出合理解釋,亦或是必須使用超自然解釋,將決定作品是「étrange」(怪奇)還是「merveilleux」(驚異)小說[4]。而使讀者猶疑在合理與超自然兩方解釋之間,便是幻想文學具有的基本構造。
先不論這樣的分類如何(畢竟許多作品會刻意開放解釋於怪異與合理之間),但說到合理與否——換言之,即是否符合當代的解釋脈絡——或許則正反證了怪異(超自然)與推理(合理)可能是如何比鄰相貼的。而《姑獲鳥之夏》則因著那個有點爭議的謎底,觸到了這個邊界。
拿鬼怪傳說做基底,而後一一證明為巧妙詭計乃推理小說常見公式。《姑獲鳥之夏》不走這個套路,而比較像是柳田國男起家的日本民俗學作法,帶著讀者看見傳說與怪異生成以迄定著的過程,展出怪異如何作為一種解釋與說明的民俗裝置。說物理或科學或許也不過是當代的另一種信仰,而我們活在眼見為憑的世界,其實也信仰著許多根本未曾眼見過的事物。好比時間與數字,縱無實體,人們卻不曾質疑其存在。
書中京極夏彥用了很多巧妙的手法,用我們生活中也曾經經驗的事,說服讀者接受他更大的企圖——關於視而不見,或不願看見。
書裡的關鍵字「假想現實」,搭配上最後的謎底揭曉,或許是讓部分讀者對本書略有一絲不滿的原因。但對我來說,《姑獲鳥之夏》裡那令人難以置信的「謎底」,即使未免有破格之虞,但仍是和全書貼合極緊的,討論人心不願面對,不願看見的脆弱之處。
這樣的天馬行空,彷彿一則科幻片段,是用現實上幾乎不可能的處境,道出真實日常裡每每發生的相仿境遇[5]。說的是天方夜譚,卻何嘗不是每個人都曾有過的真實片刻,都可能曾全心盼望過的「假想現實」。
《姑獲鳥之夏》篇幅甚長,但安排精巧而伏筆完整,論事獨特,從怪異與推理中另開了一條蹊徑。正如同京極堂的名言「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唯有應發生從而發生之事。
獨步文化出版社推出的套書裡,有詳盡的作者與作品介紹,還有數篇心得跟導讀,相當適合作為進入京極堂世界的指南。還沒有讀過京極堂的讀者,在中元節甫過,夏日的炎熱邁入後半戰的此刻,不妨拿起本書,讓姑獲鳥的夏天進駐你今夏的回憶。
[1]博學多話的陰陽師兼古書店店主,視力殘疾而能見人所不能見的偵探,再加上考究細膩的鬼怪傳說與扎實推理。由此開啟的百鬼夜行系列,即使冊冊是動輒千頁文庫的正宗磚頭書,但情節緊湊、人物生動有趣,畫面豐富容易想像,不但書迷眾多,亦常成為漫畫電影的題材。台灣更在2007年便透過過獨步文化完整出版過全套,帶領台灣讀者以引經據典的現代陰陽師京極堂為嚮導,進入日本的妖怪傳說世界。
[2]母胎回歸願望不是個新鮮主題,但說到底這究竟象徵著什麼意義呢?莫忽是一個你相信曾經存在過,曾經真實感受過的幸福圓滿時刻。而過了就是過了。在傷痕盡是越積越多的人生,只能在過後的日子不斷追尋,試著找到同等高度與濃度的幸福。遺落的失樂園,或極樂的淨土西方,也許便是源自同樣的盼望。這並不特別必須要有伊底帕斯或戀母情結,說到底也只是人生的普遍想望。或許這就是母胎回歸這個主題的源頭吧。而私心認為,《姑獲鳥之夏》雖然全書環繞母性,但相對於個性強烈的男性角色,裡面的女人卻平面樣板多了。妻子、妹妹、母親、魔性之女,無一不是從屬於男性身邊,或擔起怪異他者的角色。
[3]可另一方面,日本雅馬遜上給《姑獲鳥之夏》負評的讀者意見裡,卻也可以看見推理迷的憤怒,認為本書謎題的手法與安排,要說推理是太勉強,也太難以置信。
[4] 參考自日文譯本『幻想文学論序説』(ツヴェタン・ドドロフ著,東京創元社出版,1999)。「怪奇」與「驚異」概念直接引用日文譯本中採用的漢字。
[5]我們或許不會真的向科幻片裡那樣無根似地漂流宇宙,但在日常生活中,卻可能真有過那種失重漂浮般感觸。於是我們只能一如漂流的太空人,在無重力的時空裡用盡全力找回人生的重心。又或是像哈利波特最後一集,哈利與鄧不利多在王十字車站裡的對話。老教授對哈利說,這場對話當然是發生在你的腦海裡,但難道這就不是真實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