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子江(香港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
方太初的散文集《另一處所在》屬於零度出版社「時代碎片」系列的第三本,讀她的散文集就是讀她不安時碎片般的感性浮想。這本散文集,她涉獵十分廣泛,散文題材多變,有她對故人舊物的懷想,翻書讀詩的感悟,對藝術和電影的品賞,為女子書寫被誤解所不忿,對社會情勢的關懷等等。文如其人,有時的確如此。從她在這本書中的個人簡介,已可略知一二:「害怕界線,不想被框住,尚未定型。」簡介寥寥十數字已巧妙地暗示了她對自身處境的不安,以及另一處所在之必要。
時代碎片
人會迷茫,因為失去了方向。這本書中有許多篇散文,結尾有種不知所向的感覺,打上一個意猶未盡的問號。不知所向成為眾數,許許多多的問號,如同許許多多的碎片,反射分裂的自己。說起碎片,我想起丹麥哲學家祈克果(Søren Kierkegaard)一本十分有詩意的哲學論著,題為《非此即彼:生活碎片》(Enten-Eller. Et Livs-Fragment)。作者分成數個身份,互寫書信,從美學與倫理兩個角度進行辯論。我總是好奇,為什麼他稱其為碎片呢?在他的幾本重要著作中,碎片的意念都頗為突出,自我甚至是碎裂的,而他的哲學最後往往指向上帝。在碎片中分裂的「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碎片,又讓我想起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語言哲學名篇〈譯者之職〉(“Die Aufgabe des. Übersetzers”)。他創造了一個十分精闢的隱喻,純語言是一個器皿,原文和譯文都是它的碎片。那麼,當你看到它的一塊碎片,就會想起它的另一塊碎片,就會想起它們都是器皿的一部分。《另一處所在》的碎片便是如此互相呼應、互相體認、互相黏合,如本雅明所說,甚至連最小的碎片也回覆原位,還原成《另一處所在》最後一頁上唯一的句子:「將往何方而去?」儘管如此,這畢竟不是原先完好的器皿,讀者讀到最後,重遇這個問題,想必它已不可同日而言吧。
本雅明援用聖經若望福音的第一句「太初有言」,來說明翻譯的文本主體性。(又是「太初」,或許,僅為巧合吧?)本雅明字裡行間總流露一絲隱約的神學意味,對他來說,純語言猶如創世之光,會透過譯文更徹底地光照原文。太初在〈生長之書〉中便寫到了創世之光:「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聖經如是說。……原來書本也可以是一個人的救贖,打開就有了光影,有了一個宇宙,如此一種一個人的旅程。」(頁59)她打開的書枚不勝舉,書寫的文字猶如一種特殊的翻譯,並不依賴所看的書而生長,正如她所說:「我在看一個人閱讀另一人、並同時閱讀自己的人生。我也在閱讀我自己的人生。」(頁60)散文中有她的閱讀和她的書寫,猶如器皿的兩塊碎片,有各自的形貌和面向,而她以帶著情意的(liebend)文字,重塑並黏合這兩塊碎片指意的方式。
不安時,她往往會讀書。〈細雨霏霏〉寫到她讀匈牙利作家伊姆萊(Kertész Imre)散文集《另一個人》。這本書寫到一對情侶在霪雨朦朧、曖昧未明的街景中分手,映射人在迷茫中的無力感:「是的,是無能的國家,無能的城市,才會讓城裡的人無能起來,連愛也不能了,卻又不能分開,也不知怎樣才能開始改變。」緊接著她透露自己念茲在茲的書寫對象:「這多麼像我們的城市。細雨霏霏。」(頁58)隱晦的情感來自伊姆萊的散文,而迷茫的哀訴所針對的則是今天的香港。這本書就是滲透出它的時代感,並不那麼赤裸,而是比較隱約的,彷彿時代是微情過濾後的哀思。
如何上岸
《另一處所在》的主體分四輯:「此在」、「彼方」、「無岸」和「第三岸」,最後特設「Reprise」一輯,重奏全書的情感旋律。四輯猶如四岸,讀者身處其中,就看如何上岸了。
先說此岸與彼岸。「此在」開篇的〈另一處所在〉寫太初遊學德國海德堡的點滴和感受。她在文中流露:「從幽微到明闊,從明闊到幽微,總是不安於位,時刻都在尋找另一處所在。」(頁11)這一句不僅道出她的不安,亦說出了她書寫的角度:從此岸想望彼岸。《墨子•經說下》曾說:「正名者彼此,彼此可:彼彼止於彼,此此止於此。彼此不可:彼且此也。彼此亦可:彼此止於彼此。」所謂分清彼此,彼此都是靜態的,墨子的邏輯未免太封閉了,不留任何出路。太初的「想望」則更像蓄勢而未動。
當她試問猶太男子彼岸是怎麼樣的,猶太男子告訴她:「你在這邊岸時,對面是彼岸;你到達了彼岸,它也就變成此岸了。」(頁5)「彼方」開篇的〈彼岸花〉,既以引魂花寫生死之隔,又寫時空變換下的彼岸:「原來時日與空間,都如輪轉了一圈,恍若到了陌生的彼岸之地,但猶如像一切從未變改。」(頁53)《莊子•齊物論》有言:「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互為彼此,彼此亦互相轉化,即便如此,它與墨子所言「彼此止於彼此」亦並非南轅北轍,彷彿兩者都完全不允許彼此之外的東西。或許正因為如此,人深陷於如此循環之中,永遠只得在此岸想望彼岸,亦不免悲哀吧。
她乖巧地應答猶太男子:「幸好我們在橋的中間。」(頁5)不難看出,她在探尋彼此之外的可能性。「另一處所在」不一定就是彼岸,也可以是書中所說的「無岸」和「第三岸」。〈此岸、彼岸與無岸〉寫二戰後歸來的退役軍人,發覺時間秩序已然變化,自己回到故鄉,卻「恍如流落異鄉之人」。(頁125)無岸的時間秩序似乎是圓形的,這一輯散文有好幾篇都寫到循環不息的時日之圓,如〈圓月無涯涘〉、〈七月〉、〈雖死猶生之物〉等等,只不過回到起點亦已不可同日而言了,成為人類學家米德(Margaret Mead)所說的「時間移民」。無論如何,第二輯中象徵死亡的彼岸花已經不再是終點,而是又一個循環的開始,或曰,不再有彼岸了。
她在〈此岸、彼岸、第三岸〉以及〈第三岸與異托邦〉才真正從「橋的中間」著手。她通過巴西作家羅薩(JoãoGuimarães Rosa)的短篇小說〈河的第三岸〉(“A terceiramargem do rio”)來說明傅柯(Michel Foucault)所說的異托邦(heterotopia),即處於脫軌狀態、流動不定、真實與虛幻共存的異質空間。整本書論及理論的篇章不多,這幾篇散文稍為借助理論去突破此岸與彼岸之間的困局,其實亦無可厚非。第三岸潛力最大,給予讀者的期待亦最高,就整本書而言,著墨第三岸的散文卻不多。這個意念,仍有待她更縱深、更充分地書寫。或許就在她的下一本散文集裡?讓我們期待吧!
從此處如何到達另一處?兩者之間究竟是什麼?人於兩者之間究竟是怎樣的狀態?《另一處所在》從多方面探問,太初行文感性陰柔,如跳飛機般來回試探、漸次僭越各種界線,跳出各種框框,拙文只夠略釋一二罷了。讀這本書時,我不斷想到她在〈另一處所在〉寫到的童年:一個小女孩獨自在房頂流離浪蕩,跨越道道圍欄,穿過小巷上空接連的天台。或許小女孩仍是她今天內心的寫照吧,一次又一次翻越天台,去尋找她的另一處所在。
本文轉載自《明報》「世紀.讀書(2016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