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5世紀起向外探索世界的歐洲航海家,雖能透過古典時代的資料,以及當代眾多行者的記錄建構世界樣貌,但仍不斷發現,手中掌握的地理資料仍有很多闕漏。哥倫布滿心期待地從歐洲出發,希望能跨越大西洋後直抵亞洲,卻遇上先前未曾預料到的美洲大陸。在這之後,為了能完整測繪「新大陸」的樣貌,西方探險家又必須花費數世紀的光陰。
激勵更多人描繪世界樣貌,是地理大發現帶來的影響之一。啟蒙時代的知識份子便相當熱衷於此。他們帶著全面掌握世界的熱情,致力於以科學化的地圖,緩慢卻系統性地將模糊不清的「地方」,納入體系清楚明確的「世界」。透過地圖,每個地方都和世界有了連結,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不過當地圖完成後,顯然無法完全重現我們對生活空間的認知與感受。邊界爭議、國家崩潰轉型(如蘇聯解體)等情境造成地圖資訊過時,尚屬容易處理的技術性問題,地圖上的虛幻空間感,才是最難以克服的難題。對許多人而言,他們生活、接觸的「地方」才是最真實的存在,地圖上的資訊如邊界線,除了提供具政治意涵的分界外,倒也很難找出其他特殊意義了。
《地圖之外:47個被地圖遺忘的地方,真實世界的另一個面貌》(OFF THE MAP: Lost Spaces, Invisible Cities, Forgotten Islands, Feral Places, and What They Tell Us About the World,以下簡稱《地圖之外》)便從相當多元的角度,跳脫製式化地圖的侷限,重新思考了「地方」與「世界」的關係,讓前者擁有獨立性質,不再只是相對於後者的存在而已。本書提到的諸多案例突顯出,地圖永遠無法完美呈現樣貌各異的地方,若不是簡化處裡,就是只能忽略其存在。而這本書也不至於簡單到介紹一些少見的地方,讓人接觸地理學的小知識後便結束。作者更帶著相當迷人的人文視野,討論「人」與「地方」的特殊感情,再更進一步思考人類究竟是什麼樣的物種。
《地圖之外》是地理學相關作品,作者阿拉史泰爾‧邦尼(Alastair Bonnett)本身也在英國新堡大學教授社會地理學,不過並沒有依循傳統上常見的地理學架構(七大洲五大洋)作為分類標準,而是用乍看之下頗不知所以然的辭彙歸類案例。目錄依序分別是:〈失落的空間〉、〈隱密的地理〉、〈無主之地〉、〈死城〉、〈例外的空間〉、〈飛地與自立門戶的國家〉、〈浮島〉、〈曇花一現之地〉等八個章節。每個案例的劃分邏輯不是客觀條件上的地理位置,而是其所代表的意義。
第一章〈失落的空間〉內含桑迪島、列寧格勒、阿恩、舊麥加、新摩爾島、時間地景(位於紐約的一塊綠地)以及阿拉爾庫姆沙漠,述說的是「曾經存在卻不復見的空間,暗示著另一種未來,也暗示不為人知的歷史」。這些地方都帶有某種特殊的歷史轉折,見證人類心境上的轉變。曾經用來取代聖彼得堡之名的列寧格勒,雖早已從地圖上抹去,但對於曾長期生活在蘇聯政權下的民眾而言,關於那座城市的記憶無論好壞,直到今日都未從完全忘卻。
而第二章〈隱密的地理〉則帶有浪漫主義的觀點說道:「這些未現身於地圖上的地方,告訴我們地理大發現或許尚未結束…」。本章節包含了土耳其「卡帕多細亞的地下城」及英國新堡的「狐穴」等地。地下城市是人類在局勢不穩的年代中,試圖往地下尋求生活空間的嘗試,與現代習慣向上發展生活空間的趨勢截然不同;而狐狸在人類城市中的築巢行為,代表了不同物種共享同一地方的城市地理環境。這些地方一再突顯出,迥異於大眾觀念的地方所在多有,並不因地圖未記載上去而不復存在。
讀者在接下來的篇章中,還能看到人類與地方的其它連結方式。例如我們藉由跨越國界,享受短暫逃離限制的刺激,卻又相當依賴國界所帶來的穩定性;為了某種極端目的,人類刻意打造毫無生氣的城市;亦或是實行奇特規範,禁止母貓以外的雌性動物進入的奇異半島。
《地圖之外》的作者特意以「地方」為出發點,挑戰一種偏執的世界觀。他認為人類基於啟蒙理想與一神教信仰,在認識世界的同時,也一步步消滅難以歸類、具有奇異性的地方,使之「在世界的面前顯得微不足道與偏狹」。即便如此,人類是一種具有「戀地情結」(topophilia)的物種,不斷從地方體驗到發現與探索的新奇感:
把一切都探明,反倒使人哀嘆再無探索的可能,不斷思索那裡還有新奇與逃離的可 能。就是在這一大環境下,哪些未被命名和遭遺棄的地方─遠在天邊的地方和我們每 天經過的地方─都散發出浪漫的氛圍。在已被徹底發掘的世界裡,探索並未停止;我 們所必須做的,只是重新想像和重新思考世界。…不管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咫尺, 發現和冒險仍然可能。
因為地方與人類有密切關係,使認識地方的過程,也是人類探尋自我的旅途。地方不離人類的視線,人類也無法脫離地方而生;人的存在與地方的意義,正是兩者之間不斷堆疊而誕生。知道世上奇形怪狀的地方,除了獲取新奇感,還有就是對人類的深層理解:
世上仍有許多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許多能讓人高興,有時令人驚駭,但始終令人 著迷的地方。這些難駕馭的地方刺激我們,從而使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地方在我們生 活中遭受忽略但極其重要的角色。它們激使我們去自省我們這個打造地方且熱愛地 方的物種,究竟是什麼樣的物種。」永遠著迷於探索,前往某個特殊地方的物種。
可能執著於探索、冒險、逐利、逃避現實、謀取利益,人類就是這麼複雜的物種。
《地圖之外》的內容遙遠又親近。之所以遙遠,因為其中提到的許多地方分散世界各地;之所以親切,因為書裡描述的情感,卻又是許多人都曾經歷過的。無論是新地方或居住已久的場域,人們總會出乎意料地發現某個格外特別的小角落。當然,我們可能也會從中感受到喜悅或恐懼,進而賦予那個地方某種意涵,建立起製式化地圖無法呈現的特殊關係,甚至發現認識自己的另一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