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理查梅比(Richard Mabey)
首批進駐家用沃德箱的植物開始居家養殖,這種活動對人們產生了微妙的吸引力。人們採集蕨類的興趣突然暴增,最終演變成「蕨類狂熱」(pteridomania),感染力遠及澳大利亞,是十九世紀植物文化中最令人好奇的謎團。
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著迷於奇詭聳動和富有異國情調的東西到了近乎荒誕的程度,但這種嗜欲也藉由對纖弱空靈事物及陰暗世界的審美品味,而得到悔罪似的平衡。
蕨類植物的體態呈現錯綜複雜的不規則碎形——某作家曾形容蕨類的分枝方式「異乎尋常地嚴謹」——使它們成為展現同時期哥德品味的理想題材。
廣受歡迎的博物作家紐曼(Edward Newman)明確道出了其中的關聯:「古老修道院的哥德式窗戶替漂亮的蕨類植物提供了便利的生長縫隙。」
作家哈代(Thomas Hardy)在《返鄉記》(The Return of the Native)中描述荒原的場景,他從建築師的眼光看待蕨類的固有結構:「蕨類數量雖如此龐大,型態卻相當一致:長著機械製葉子的植叢是個由帶鋸齒邊緣的綠色三角形構築起來的世界,而且其中沒有任何花朵。」
蕨類幫助維多利亞時期的中產階級男性解決了一個長久以來的難題:安撫、應付家中的女性。這群女性是一群需要打發時間的活躍新世代,而且暴露於「危險的誘惑」中。反觀蕨類是一種順從、嫻靜、無明顯性徵、生長於涼爽舒適角落的生物,派這些婦女們去找尋或是研究蕨類,似乎是完美的解決之道。
「這種消遣尤其適合女士,不但沒有捕殺獵物的殘酷,又是如此乾淨清爽的活動,而且能裝飾閨房。」這些女性正是園藝誌作者希柏德的暢銷書《蕨類花園》(The Fern Garden, 1869)所設定的讀者群。希伯德本身無疑也熱衷於玻璃隔間裡的「植物珠寶」和「長著羽毛、凝掛著溫潤露珠、充滿生機的綠色寵物」。
但沃德箱的價格從三十先令到兩英鎊不等,說實在並不便宜。起初蕨類狂熱主要限於富有的園藝愛好者和植物學家,他們湊合著使用鐘形玻璃罩(索價要幾先令,但足以罩覆七、八株植物)。直到一八四五年廢除了極不公道的玻璃稅,大幅降低玻璃容器和玻璃窗的費用,才為全面性的蕨類狂熱揭開了重要的序幕。
一八五一年是關鍵年,沃德最初的那個玻璃罐裡仍長有植物,已經二十一年沒有澆過水,被放在倫敦萬國工業博覽會裡展示。
同年,廣受歡迎的《英國蕨類植物流行史》(A Popular History of the British Ferns)出版。畫中的彩色插圖由一流的英國植物藝術家費區(W. H. Fitch)執筆,羅列了上選蕨類和較稀有蕨類品種的生長地。
此書正式讓大眾潮流走向一個方向—儘管這種趨勢早已存在較具科學傾向的蕨類愛好者之間—大家開始喜好罕見和形狀怪異的植物。
蕨類似乎特別容易產生奇特的形狀和芽變,按葉片分叉、捲曲、形成冠部或其他微小的畸變,約五種野生的英國蕨類進一步被區分成數以百計的變種。
柯克(M. C. Cooke)撰寫的《人人的蕨類書》(A Fern Book for Everybody, 1867),則在封底刊登了一則櫥窗花園用品店的廣告,書中列舉八十五了種鹿舌蕨,這種蕨類帶有光澤的叢生脆綠葉片生長於岩石、牆壁、潮濕的樹籬墩,有時像附生植物般長在被苔蘚覆蓋的樹枝上。
鹿舌蕨形如其名,狀似伸出的舌頭。當地名稱並不斤斤計較這舌頭屬於哪種動物:它也可以是羊舌、狐舌或馬舌——不過這些種類暗示著某種驚人的舌頭病理學。
種類繁多的鹿舌蕨包括了一種名為 var. cristatum 的品種,該植物葉片在靠近頂端處分叉,每個分支再次細分形成茂密的葉叢;而另一種由葉芽繁殖的品種,在葉面產生許多迷你植株,當葉子腐爛時,幼苗繼續附著在葉脈上; laceratum 這種蕨類被描述成「萵苣葉狀」;而有如發育不良 rugosum 則長著邊緣破爛的短葉。
柯克的「蕨類指南」成書於蕨類狂熱達到高峰的二十年後,聽來像在警告採集活動所造成的衝擊。書中提到坦布里奇膜蕨是一種長著精緻薄葉的脆弱品種,是最早被放進沃德箱的蕨類之一。但是四十年後,「蕨類採集者的貪慾,」按柯克的說法,「已使產於坦布里奇韋爾斯的這種蕨類所剩無幾,它的名稱便源自這個古老的產地。」
職業的蕨類交易商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其作風讓人聯想到熱帶蘭花獵人。他們清除整片地區,大肆挖掘蕨類,進入市場後再挑選出有趣的品種。最大型、最優美的本地品種歐紫萁,當時幾乎已在曼島絕跡。
同樣情況也發生在康瓦耳郡,當地有一名商販竟誇耀遞送了一車重達五公噸的蕨類根部到倫敦販售。有報導提到德文郡私人產業的蕨類遭盜採,並用加蓋的大籃子運送到柯芬園。
除此之外,業餘者也要負上一部分責任。他們推薦使用半工業化的「合適工具」—鋼鎬、鍬鏟和鏝刀,若干條繩索和一只結實的帆布袋—來幹這些行當。
在一本具影響力的著作《高品味居家鄉村風格裝飾》(Rustic Adornments for Homes of Taste, 1856)中,希柏德承認使用大型旅行袋盛裝馬口鐵盒,裡面放入蕨類及盡可能大量的原生土壤—這個相當侷促的牢籠裡,關著他書裡所描述的「害羞木精靈」。
蕨類採集者偏好奇特而矛盾的戰利品。它們多半是畸變和突變種,因為染色體混亂而走上演化的末路。希柏德對所謂「有羽毛的寵物」的蕨類描述,通常將它們與近親交配所得的怪異動物連結在一起,在某些純種貓狗中,這類動物特別受到鍾愛。
不過,即使是最狂熱的蕨類迷,也對於它們如何演變至此,以及這種風潮對於蕨類的未來有何貢獻不感興趣(蕨類狂熱正好在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之前達到高峰)。最後就像所有缺乏智識基礎或驅動力的時尚風潮,蕨類狂熱變成如同增生而肥大的鹿舌蕨,當葉子腐爛,幼苗繼續附著在葉脈上,因生長過度而弄死自己。
最受青睞的品種除了數量越來越稀少,形態上也益發怪異。
當原生蕨類在野外式微(較罕見的種類已在許多地方滅絕),「虛擬」蕨類開始到處萌生。大量的蕨類圖案出現在家具圖案、壁紙、刺繡,以及利用蠟燭火焰的煤煙在油紙上燻黑而成的模擬蕨類圖像中。至於玻璃箱本身則成為洛可可式的幻想,被用來裝飾土耳其清真寺和歐洲大教堂的外觀。
例如,「廷騰修道院箱」(Tintern Abbey Case)就是特別受歡迎的樣式,箱子內的蕨類植物堆種在兩側,背板含有一片擬真的石牆和彩繪玻璃窗,四周垂掛著真的常春藤。
蕨類狂熱很大程度道出維多利亞時期社會的貪婪,以及樂於利用植物反映身份和地位的心態。蕨類終究是一種文化商品,倘若將它們視為一種自然資本的早期範例,那麼它們無疑經歷了一個經濟循環的榮景與蕭條。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之《植物的心機:刺激想像與形塑文明的植物史觀》 以植物為最佳主角的文明舞台 上演生命科學、歷史文化、 審美藝術與神話信仰的百變戲碼 英國最負盛名自然作家 講述最驚異的植物軼事 從四萬年植物生活 重新詮釋人類歷史的軌跡 梅比是享譽世界的自然作家, 終其一生致力於探討自然與文化的關係。 本書揭櫫植物演化如何顛覆人類想像力, 成為情感與思維的誘因, 並在生物科學、哲學信仰與文化藝術領域 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 書中引述的植物軼事莫不以傳統史料為經, 不可思議的植物事件為緯, 交織而成人類古往今來的宇宙觀, 從而揭露植物對文明進程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