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維.曼斯菲爾德(Harvey C. Mansfield)
綜觀男子氣概一路下來所形成的特色,全都是理性控制的障礙。
男子氣概必須證明自己,且須當眾為之,氣勢咄咄逼人,喜歡大張旗鼓,引人注目。理性則寧取按部就班,不願節外生枝。男子氣概的行為經常犧牲一己的利益,重榮辱而輕利害,理性控制則反其道而行。理性控制要我們奉公守法,男子氣概則想要擺脫法律或習俗的束縛。
男子氣概喜歡戰鬥,喜歡冒險,並崇拜英雄。理性控制所要的則是安定,貶抑冒險,崇拜偶像而非英雄。男子氣概有時易受傷害且脆弱,但不諱言人性的弱點。理性控制取謙不取強,取慚不取驕,凡事不辯卻在乎一己之所懼與所盼,凡事不訴諸動機(沒有人會把男子氣概當成動機)。
男子氣概愛炫耀並希望受到欣賞。對於無法達到男子氣概高標準的人,男子氣概不留情面,豪爽慷慨卻挑剔。理性控制則不太願意拋頭露面,也不喜歡高標準,因為他們無法持之以恆或一以貫之。理性控制原諒貪婪易,寬恕憤怒難,吝於讚揚,喜翻舊帳。
沒錯,所幸理性控制未能得逞,男子氣概並未絕跡。
以職業運動來說,職業運動中的男子氣概比職業教育中的男子氣概旺盛得多,但我們的運動員賺錢之心勝於流血,永遠難與鬥士和騎士相提並論。
我們的賢能政治之所以受到肯定,在於其對那些未獲協助便無法克服困難人的採取「平權計畫」(affirmative action,譯註:指美國政府對弱勢族群,例如女性、身心障礙者或有色人種所設的保障政策)的政策。但只有在你為自己進行積極作為時,積極作為才是男子氣概,否則就不具男子氣概。
商業是無男子氣概的,然而,在企業精神中卻有男子氣概,因此,托克維爾才會說:「美國人將一種英雄氣概放入了他們做生意的態度中。」他所說的是一八三五年美國佬的快速帆船到了中國,為了一磅茶葉賣一便士無法和別人競爭,寧不降價,原船而返──英雄氣概與唯利是圖兼顧。
美國人可以說也是表現了商業男子氣概一面的推銷員,具有推銷員精神,在推銷自己產品的優點時極盡誇大之能事,而從男子氣概的角度來看,誇大未嘗不是好事。
凡此種種,特別是運動的廣受歡迎,在在證明了男子氣概的無所不在,理性控制再怎麼阻擋或壓抑均屬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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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氣概遭閒置的危險,既肇因於男子氣概的不足,也要怪男子氣概的過度。
隨著現代的理性控制計畫得逞,男子氣概便跟著不足,因為,理性控制的作用正是要掃除捉摸不定、肆意任性的男子氣概。
托克維爾之偉大,在於他早就思索過這種可能性,他認為,民主政治長期下去將會使其人民相似化,行為一致化。
他寫於一個半世紀之前,然而他的洞見賦予他的預言極大的力量,所以他至今仍是論美國民主或任何其他民主政體的最佳權威。托克維爾擔心一種新的民主式獨裁將逐漸形成,一種對人民「無所不至的監護權」將「為他們拿掉勞心勞力之煩惱」。
為反對這種趨勢,他寄望於民主的自治政府,能夠強化個人的自尊心。我們最缺乏的並非謙遜而是自尊,他甚至說,他寧願人因有自尊心而闖些小禍。
他承認民主的平等會使人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權威,結果弄得很難管理,儘管如此,他說他還是喜歡「每個人心靈深處……那個模模糊糊的意向」──或許我們能稱之為血氣之勇?──有助於在政治上的獨立自主。
托克維爾把男子氣概當作治療民主式獨裁的良藥,他認為男子氣概才是民主制度及其實踐的支撐。然而,如果我們轉向尼采,就會發現男子氣概過盛的危險。
尼采之厭惡現代的柔弱,聽起來就跟托克維爾之反對民主式獨裁如出一轍。在他對羊群道德的攻擊中,他也和托克維爾一樣擔心,每個民族都會淪為「由政府蓄養的一群膽小而勤勞的動物」。但面對同樣的威脅時,尼采把托克維爾的溫和政治態度打了回票,呼籲一種文化的轉型,一種價值的轉型。
他指出,人寧可渴望虛空,也不要無所渴望,當他籲求權力意志,他等於刻畫出他所要警告的危險,他雖然不會贊成納粹,但他卻啟發了納粹。此外,縱使他並未啟發共產主義者,他也指出了他們未來的作為。
共產主義口口聲聲為和平而奮鬥,但他們對鬥爭的興趣遠多於對和平的興趣。他們和納粹一樣愛好戰鬥,而且一樣地無情。我們這個世紀的伊斯蘭極端分子也充滿著同樣的精神,儘管他們說自己是虔誠的,但是他們是用上帝之名強化並服務自己的意志,而不是用以指導意志。
我們對男子氣概所做的評價,必須衡量其不足與過度的兩端。若只是著眼於其中的一端,便會忽略另一端。支持理性控制計畫的現代哲學家,主要擔心的就是血氣之勇及其對理想主義的刺激,因而為遲鈍的資產階級社會打下一個既缺乏愛心又沒有壯志的地基。
尼采對這幅毫無生機的畫面大感反胃,乃將男子氣概從所有的約束中釋放出來,唯一例外的是強化一己自我所必需的自我約束。當然,這也使那些追隨他的人忘掉了高尚,只顧著擁抱殘暴。
然而,我們的情況並非完全不同於古典哲學家所面對的情況。
誠然,我們的極端比他們那個時代的極端更極端。我們比他們較為理性(或許只是自以為),同時我們的極權主義政體卻更為頑固。我們用堅定的理性摧毀了神的權威,隨之而來的是不受限制的意志,毀掉了自制,並犯下了種族屠殺的罪惡。人類史上的第一個無神論政權竟然是第一個極權政權,難道是一個意外嗎?
總之,我們的經驗只能是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對男子氣概所下的結論:在不足與過度之間取其中才是正道。循中道而行,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就能是我們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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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的性別中立社會,男子氣概之用又當如何才是有益的呢?把女人留在家裡而男人想離家就離家,這樣的社會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女人受縛,男人自由;在我們看來,傳統的安排就是這樣。
角色區隔的反動解決方案,男主外女主內,十足傳統的安排,既然已經完全不可能,我們只好放棄戀舊情懷,回到性別中立社會。
性別中立社會雖然是藉一連串反男子氣概措施(我已經一一列舉)立下基礎,但它卻是由女性主義加以完成的。那麼,我們又該怎樣總結女性主義呢?
女性主義是理性控制的巔峰,但同時卻又與理性對立。女性主義藉著消除性別差異而攀上了理性控制的頂峰,藉著移走非理性堅持的主要來源──男子氣概──而重整了人類的處境。女人當然是被解放了,但男人亦然。女人少掉了阻礙,男人則少掉了禁忌,那些因為沒有男子氣概而為理性所不許可的事,如今他們大可以去做。
此一解放不僅可見於兩性的相互關係上,而且也見於過去一直因男子氣概的盲目而遭到扭曲的事情上。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多數男人並不希望因這種解放而失去了他們的權利(這些權利如今被稱為特權),儘管有許多男人可能不懷念他們的傳統責任。現在的男人可以由女人處理帳單或為男人付帳,但要他們均攤家事卻相當困難。為達到均攤家務,女性主義者必須倚賴願意攜手建立性別中立社會的善感男人,但她們在培養善感男人方面卻又做得不夠。
她們信任社會建構,否認在達成社會建構的路上有任何自然的障礙,因此認為社會建構必然不難達成。她們把男人看成是一種社會建構體固然沒錯,但認為可以輕易改變男人的性向卻錯了,何況就算是做得到,也絕不容易,頂多也只能做到部分而已,
如我們在家務分工方面之所見。在明顯應分擔的家務上,男性固然會有所抗拒,此外,還有極端男子氣概爆發的危險,譬如我們所領教過的伊斯蘭極端分子之所為,在沒那麼激情但卻更為尋常的男性暴力中也存在著極端男子氣概的爆發。
本文摘自立緒文化之《女漢子?女權與男子氣概》 男子氣概是現代進步的眼中釘? 它是否已被女權主義 和提倡中性的社會綁架? 本書將男子氣概的堅持掀起爭議, 將之擺上檯面, 並對女性主義與男子氣概 千絲萬縷的糾纏與矛盾提出質疑, 使之公開化、政治化, 要求讀者做出回應。 婦女運動是一種有男子氣概的大業? 今天的婦女要權力, 但隨著追求權力而來的風險卻不想要? 本書鼓勵——不,應該是要求——讀者有所回應。 面對作者擺出來的挑釁(多屬爭議性的), 若說不會怦然心動實在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