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亞歷山大‧潘佐夫(Alexander V. Pantsov)、梁思文(Steven I. Levine)
一九八九年夏,全球的電視台傳送了中國首都北京有個形單影隻的年輕人手中提著購物袋,站在一排沿著長安大街要開往天安門廣場的坦克車前。他往左走了幾步,然後又向右跨了幾步,想擋住這些強大機器的去路,而他那些孤伶伶的袋子還在手上一無防備地晃著 。
六月五日,中國領導階層最高領導人鄧小平開始透過軍隊的協助要在首都「恢復秩序」之後,這些特寫鏡頭也隨之結束。這場四月中開始進行的學生與市民的示威活動要求真正的民主、公民權以及消滅貪腐,這威脅了官僚政治的絕對權力。這場自由運動不只咬住了北京,也緊抓住許多大城市。儘管已呼籲無數次要這些不受控制的年輕人返家,但他們並不想放棄他們的抗議行動。因此國家領導們必須在使用武力和提出讓步之間做出選擇。他們做出了選擇,以鮮血染紅了通往天安門的街道。
很可能這些年輕的造反者認為「柔克剛」,但是一九八九年六月,老子這個古老的概念證實並不可行。中國極權政權鎮壓了反對運動,並指控其為企圖進行反革命暴動。接著倖存者開始在中國各城市街頭上投擲砸碎 的玻璃瓶碎片,作為象徵性與絕望抗議的標記。鄧小平的名字「小平」正好轉換成「小瓶」。
然而,最後一次爆發的抗議活動非常短命。日子繼續過下去。遭到射殺或被坦克壓死的人都已經埋了起來。服完刑期之人也獲釋出獄。逃過一劫的造反學生重返校園,完成他們的高等學業並開始工作。經過二十六年之後,中國年輕人對於當時通往天安門廣場街頭以及在廣場本身所發生之事近乎一無所聞。無人膽敢公開討論這場大屠殺,這麼做是非常危險的。天安門事件是現代中國三個英文T字頭禁忌之一,另外兩個是臺灣(Taiwan)與西藏(Tibet)。
總之,有些人會說為何要重提不堪的過往?畢竟中國現在正跳躍發展,消費市場滿是各種商品。看起來這個廣袤國家的現代化是近在咫尺。大多數的中國人展望未來,而非回首過去。三十七年的經濟改革──同樣的這個鄧小平正是市場社會主義的設計師、創始者與帶領者──導向一個全世界開始談起「中國奇蹟」的局勢。
因此或許中國領導人鎮壓這些自由派是對的決定。畢竟,中國並非美國。又何嘗不是經過數千年專制的「天朝子民」顯然適應了領導階層的專制權力?
誠然,那些對專制統治或通曉或無知的辯護者引起了如此的爭論。然而,老子認為在中國是「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同時期的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出於相同的理由,孔子也相信世上的四惡之一是「不教而殺謂之虐。」
要是鄧小平錯了呢?如果沒有鄧小平以本國年輕人的鮮血褻瀆首都的街道,中國是否已經攀到其經濟高峰?
儘管一直都都有人試圖做出快速的評斷,可是回答這些問題實非易事。畢竟,答案不是只存在於中國近期的歷史 中,還須連結我們對這個「中原帝國」(Middle Kingdom)走過二十世紀一路以來的瞭解──那是條艱困、曲折又戲劇性的道路,帶領著中國從一個西方世界的半殖民地到成為世界強權,從一個落後、古老的君主制到成為社會主義共和國。
當然答案也與對這名中國主要領導人鄧小平的評價連結一起。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是如何上臺?在中國革命和建構社會主義過程中,他又扮演了何種角色?他那非比尋常的改革試圖把中國轉變成一個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共生體,其源頭和要素又是從何而來? 為何他最終派出軍隊前去鎮壓抗議的青年學子 ?
那些認識鄧小平的人,包括全球主要政治人物在內都以不同的方式在描述他,可是他們也都承認他那獨到的才能。這其中有赫魯雪夫(Nikita S. Khrushchev)、戈巴契夫(Mikhail S. Gorbachev)、福特(Gerald R. Ford)、卡特(Jimmy Carter)、雷根(Ronald Reagan)和老布希(George Bush)。即便是生性猜忌與多疑的毛澤東兩度把鄧小平趕出政治局,依然重視他,甚至在文化大革命鬧得最兇期間(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也不允許任何人摧毀他。
我們該如何具體描繪鄧小平?
他是一名長壽的革命家,從上個世紀初一直活到世紀末。在無數的中國歷史與世界歷史事件中,他既是見證者,又是積極的參與者。他躋身位列於毛主席統治下中國共產黨內最高階領導人,並從「偉大舵手」的所有接班人中勝出。或許重新思考鄧小平的基本信仰既漫長又曲折的道路,其中最引人入勝之處是他不僅自己從毛澤東社會經濟烏托邦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同時協助其人民看清這一切。
可是,對於中國共產黨無可挑戰的獨裁統治形式的必要性,他依然深信不疑。當對民主的願景衝撞及此,鄧小平只看見混亂的鬼魅。他一意孤行,不願再往前進。總之,鄧小平並不信任他與同志們所宣稱統治的中國人民,他拒絕把國家的領導權交給整體社會。
鄧小平最終還是活在他的年代,只能完成他所能設想到的事業。他無法像蘇聯的戈巴契夫,無法徹底克服他自我的集權主義世界觀。鄧小平是中國社會主義的改革者,而非埋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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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平和其他人一樣,有正反兩面的個性,有弱點也有強項。
對於那些視鄧小平為一九五○年代初期反對毛澤東左派政策的「溫和派」的傳統觀點,我們看法相反;我們展現出直到一九七六年的前幾個月,儘管鄧小平在文革期間受到毛澤東的迫害,他一直都還是毛澤東真實的門徒,對「偉大舵手」忠心不二。從一九三○年代初期他們兩人首度開始合作起,鄧小平就傾心支持毛澤東。他熱烈地支持毛澤東一九五○年至五三年之間的土地改革政策、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史達林化、經濟的社會主義化以及「大躍進」。直到一九六一年五月底,鄧小平才真正開始對於左派政策提出部份的批評;可是直到毛澤東在一九七六年過世前不久,他才展現出反抗之心。
鄧小平和毛澤東一樣都是多面相的個體,無法以黑白二色加以描繪。在鄧小平正面功業中包括削減了中國百分之五十的貧窮人口。他也將中國帶往與國際體系進一步大整合的道路之上,並該對中國現在的樣貌負起責任。可是鄧小平絕非一名自由派,他到臨死之前甚至變得和毛澤東一樣,多疑且無法忍受異己。雖然到了一九七○年代末,他開始透過「實事求是」的口號來拆毀毛派烏托邦;到了一九八○年代末,他已經開始認為自己是真理的最終源頭。就是此種質變不僅造成鄧小平與部份身旁親近人士之間的衝突,也發生在他與相信鄧小平早期自由派計畫的中國社會中部份重要人士之間。
我們展現出鄧小平終其一生職涯在國共革命年代、土地改革、為社會主義鬥爭以及文革期間,不僅是名虔誠的共產黨黨員,同時也是一直深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黨工。對於鄧小平而言,只有作為達成目標的工具時,人民才具有重要性。
直到毛澤東老朽不堪之際,鄧小平還是對毛澤東卑躬屈膝。他在「偉大舵手」面前無數回自貶身分,尤其是在文革期間,他終於以最大程度的自我羞辱對折磨他的人表達其忠誠之心。儘管鄧小平的長子因為文革而殘疾,他的妻子因而高血壓,其他子女也在窮鄉僻壤受到精神與肉體的苦難,但這都未動搖他對毛澤東的忠誠。人的基本德行如人性尊嚴、驕傲與原則等,對於鄧小平來說毫無意義。自從他年輕時期將一生投注於共產黨運動起,這些全都不復存在。從那時起,對組織的忠誠戰勝一切情感。
誠然就此觀點,鄧小平無異於其他排斥社會傳統基本原則之人。歷經長年的政治生涯,虛偽的變幻無常早已成為他性格中的一部份。雖然鄧小平偶而會冒犯毛澤東並讓他失望,可是毛澤東認為鄧小平深具才幹,並是他最佳門徒並不令人驚訝。鄧小平並非有意要忤逆毛澤東,因為他有時無法探尋出毛澤東的私密慾望。
事實上,跟那名試圖以蔑視經濟規律的驚人速度來建構共產主義的毛澤東相比,鄧小平更像是一名馬克思主義者。可是他依然深信中國共產黨已經成功在落後的中國建立起社會主義,這應是馬克思會不以為然的看法。
鄧小平和毛澤東都承認不瞭解經濟事務,然而他跟毛澤東一樣把自己的經濟觀點強諸於黨和社會之上。一九七○年代底與一九八○年代初,鄧小平在毛澤東死後數年所發展出來的改革與開放理論並非他自己獨創出來。這套說法是根植於俄羅斯布爾什維克黨人尼可萊‧布哈林(Nikolai I. Bukharin)其對列寧目的在共產黨控制之下開發市場經濟的「新經濟政策」做出解釋。一九二○年代中期,鄧小平在還是莫斯科共產國際學校的學生時得知這項概念,當他一鞏固權力之後立刻執行這項政策。
與此同時,我們也呈現出鄧小平並未在農民之間畫分公社土地。如此激進地揚棄毛澤東集體主義中最沈重的形式屬農民本身的功勞,是他們開始畫分土地。謹慎的鄧小平在此項改革開始一年半之後,才轉向支持此一發展。
鄧小平個性強悍、行事果斷、深具野心且相當殘酷,可是他同時也相當謹慎並保有耐心。因此,鄧小平和毛澤東兩人是系出同門。只要朋友與同僚一在政治上無法滿足鄧小平,他會輕易地拋棄他們,此後再也不把他們放在心上。鄧小平和毛澤東一樣有著堅強的意志,當然也和他一樣擁有領袖魅力。他是操弄人民的巨擘,玩弄陰謀,以華麗的口號誘騙人民。若不使用這些技巧,鄧小平就無法成為領導人,也就無法戰勝覬覦毛澤東接班人大位之人並在黨、國內建立起自己的獨裁領導。
所有前述的特色都使得本傳記與之前鄧小平的傳記和研究大不相同。有兩點異議之處,那些作品都已經過時,因此並非永遠可靠,有數本作品甚至些許超越了傳記的描寫範圍。即便是最為知名的鄧小平研究者傅高義(Ezra F. Vogel)的《鄧小平改變中國》,該書頗具份量也相當詳細,在許多重大觀點上也與本書有所差異。
首先,該書並非完整的鄧小平傳記。事實上,那也實在不算是本傳記。
傅高義僅僅專注於鄧小平一生九十二年中的最後二十七年。他對鄧小平六十五歲之前的生活鮮有興趣, 對於鄧小平成長期、成為革命家的歷程,還有掌權以及成為毛澤東內部核心圈要員的活動只做了輕描淡寫(八百三十五頁中只有三十二頁)。傅高義以政策分析家的身份寫作,而非以傳記作者或歷史學者的角度;他只對鄧小平在後毛澤東時期的改革感到興趣。第二,傅高義缺少擷取獨特的俄羅斯原始檔案,而這正是我們研究所倚賴的資料,且這對於瞭解鄧小平政治生涯與個人生活又是極其重要的。第三,或許是最重要的部份,傅高義的書並未做多少批判也缺少客觀性。
鄧小平本人表示過他一生的功過是好壞各半。這樣的說法要比傅高義和煦的觀點更接近真正的評價。鄧小平和毛澤東同樣犯了許多嚴重的罪行,也要為數百萬人民之死負責。一九五○年代初期,甚至連毛澤東都試圖阻擋鄧小平屠殺過多的反革命份子。一九五○年代末期,鄧小平殘害知識份子;一九七○與一九八○年代,他逮捕甚至殺害異議份子。更別提鄧小平在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天安門屠殺中的責任問題。
這也顯露出在中國研究圈中,對於傅高義著作的回應是相當冷淡的。因為對鄧小平採取非批判性與不符實際的正面角度,他們對該書做出恰如其分的批評。《中國經濟評論》前編輯陸建鑫(Pete Sweeney)表示同樣的觀點:「我們期待看到一份對他(鄧小平)的政治想法更具批判性的作品。」
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對於中國在二十一世紀末的歷史中最為重要的政治領袖,本書是唯一一本內容完整又客觀的傳記。
總而言之,我們身為歷史學者的責任是對鄧小平以及那個被他徹底改變的國家建立起鮮明生動的形象。我們並未明確頌揚或苛責鄧小平,正如同我們也未明確褒貶毛澤東。不帶政治性斧鑿的細心讀者肯定能以我們所提出的龐大證據為基準做出自己的結論。
我們試圖以當初瞭解毛澤東所有複雜性的方式去理解鄧小平。我們期待本書也能協助讀者更為清楚地瞭解中國的過去、現在以及為來。只要我們不厭其煩地去破解中國的奧秘,是能達成此任務的。本書中,我們的方法是仔細檢視鄧小平,這名中國所生的出色革命家和改革者,且他隨後在漫長政治生涯中也重塑了中國。
本文摘自聯經出版之《鄧小平:革命人生》 要了解現在的中國, 就要了解改變中國的鄧小平 他經歷整風、反右、文革的腥風血雨, 在鬥爭算計中站上權力頂峰 他以改革開放的鑰匙, 打開中國經濟發展門戶 他對六四事件的定奪, 決斷了中國民主的命運 他對一國兩制的堅持, 影響了今日的兩岸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