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易叡(香港大學醫學倫理及人文學部專任助理教授)
千篇一律,無風無雲的早晨。人們按著尋常的上下班路線移動。地鐵上的人們多不看報,我私底下想,可能是報紙的版面過大,雙肘攤開的距離可能會妨礙其他的通勤族。但也有此一說,報紙的退訂率越來越高,再怎麼報導都是千篇一律的政令宣傳。
地鐵上不斷廣播著反恐的提醒,但這和通勤族們日常的抱怨似乎無關。太頻繁的訊號故障、捷運的速度連年減慢、已經好幾次大停擺的電腦系統……事實上,比起毗鄰的幾個國家,這裡的確是個安適的地方。政府不斷叮嚀人民,人們也自然而然內化了這道訓令。而這種不能要求太多、也沒什麼好失去的生活景況,其實已經讓許多新加坡人甘之如飴。
半世紀前的新加坡可不是這樣子。
五○年代末期,新加坡才剛脫離半殖民狀態,成為完全的自治邦。面對南洋地區幫派——或謂「私會黨」——活動的猖獗,自治政府不得不動用嚴刑厲法管束。新修正的臨時刑事條款,允許警方能夠不經法庭訊問,扣押任何被懷疑屬於黑幫的滋事分子。歷史悠久的樟宜監獄爆滿,一時之間,政府也不知要把人往哪送。
然而在新加坡島的西南方十五公里外,不到百公頃的小島上,愛爾蘭裔的典獄長 Daniel Dutton 似乎找到了對策,他要在在島上試驗一種空前的監管方式。這座小島的馬來文叫作 Senang,意即「安樂」。
或許只因資源拮据,或許真的為了實驗創新,蠻荒的熱帶小島上沒有圍牆,沒有蒺藜鐵網,更不用武器監管人犯。島上的拘留人犯們透過勞動,達到改造的目的。短短的三年間,一無所有的蠻荒小島生存條件逐漸齊備。人犯們自製磚瓦,一手打造自己的宿舍、食堂、工廠和發電機。他們剷平叢林,開始種植稻米、木薯和其他南洋作物。
人們透過到島上取景的政令宣傳,認識了這座伊甸園。在畫面調度精細、旁白引人入勝的影片裡,在島上進行改造的年輕人們各個精實而黝黑。他們白天勞動,晚上則學習不同的語言和常識。旁白說,在這裡管訓,就好比度假一般。過了好一段時日,人們會逐漸忘了自己身為罪犯的身分。影片裡對著鏡頭揮手的年輕人犯,一個個喜笑顏開。
典獄人員和人犯是平起平坐的。如果表現良好,島上的學員們還有機會晉升管理階級。按照 Dutton 的理論,這種創新的收容模式,不但在物質經濟上能夠自給自足,在人事管理上也不必費吹灰之力。
但很難說這樣的空間是開放的。安樂島和新加坡的聯繫,全靠特定航班的運輸船。水域,成為小島的天然屏障。雖然沒有銅牆鐵壁,但島上幾乎沒有死角、難以遁逃的勞動空間,雖然不盡然符合「全控機構」的監管條件,用衍伸自效益主義的「全景敞視」(panopticon)設計來形容,似乎也有那麼點貼切。
能者為領的任用制度,和今天的新加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島上的模範公民們,不消多時便怨聲四起。開始有人對同儕的拔擢感到不公;晉升為管理階層,似乎也不是人犯改造的目的。回到新加坡過正常的生活,如今成為遙遙無期的虛妄許諾。不出三年,一群拒絕超時工作的碼頭工人,被遣送回惡名昭彰的樟宜監獄。才打造一時半刻的世外桃源,似乎開始抵擋不住逐漸積累的騷動。
1963 年 7 月 12 日當天,也是個無風無雲的早晨。幾十名正要下田耕種的拘留犯,突然群起襲擊獄卒。典獄長 Dutton 被困在辦公室裡,全身被淋上了汽油,最後死於亂刀和烈火之下。安樂島上所有的建築物毀於一旦,伊甸園轉眼間成了人間煉獄。
秋天,案件在新加坡的法庭審理,十八位人犯被判處謀殺罪成立,馬上被絞死。直到今天,半世紀前安樂島暴動的真正原因,是馬失前足的意外,還是想當然爾的官逼民反?至今依然眾說紛紜。然而這座不再有定期航船往返的小島,如今早已成為新加坡軍方訓練實彈射擊的教練場,鮮有人至。真相,也更少有人探問了。
而就在新加坡準備歡慶獨立五十年的前夕,獨立劇場戲劇盒寫了一齣華語劇本〈安樂〉,大膽重現了這段被遺忘的歷史。在預告片段裡,導演意有所指地問:「這和現在的新加坡有什麼樣的關聯?」「當一個承諾無法兌現,或得到的後果和人們的想像有所差距時,人們會出現怎樣的反應?」
〈安樂〉的票房並不好。步出冷清的劇場時,我暗自思忖,這是因為華語表演藝術市場過小,還是劇本企圖再現的冤錯歷史,早已從新加坡人的認知常模裡淡去?在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昇平之世,芝麻綠豆的麻煩事,都是四面八方的外國人找的;在成就傲然的美麗新世界裡,縱有牢騷滿腹,尚可因循偷安,而領導者永遠深謀遠慮,算無遺策。
守法的烏托邦民,本質上是自律的嗎?實用主義作為主流思潮,似乎說明了只要不以身試法,美德並非約束邦民的社會力。在此地,現實經驗遠比信仰價值重要,靈巧的行動總優於僵化的原則。然而再如何實用,卻仍敵不過充塞各個角落的恐懼。人們害怕麻煩,害怕改變,害怕隔天醒來,眼前就不是現在祥風時雨的新加坡了。
在千篇一律的早晨,我按著尋常的上班路線移動。不斷進入眼簾的是「Low crime doesn’t mean no crime」的標語,不斷鑽入耳孔的,依然是提防恐怖分子的懇切叮嚀。在這座如同迪士尼世界的樂園裡,不問孰為真實、孰為虛幻。但問什麼是這島上生活的日常,也問回首向來蕭瑟處,往後這座早已進化的安樂島上是否也無風雨,也無晴。
本文收錄於行人出版《赤道上的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