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者/陳芳明(國立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側記/黃裕元(臺史博研究人員,「228‧七〇:我們的二二八」特展策展人)、楊笠琳
在行將跨年、南北交通最頻繁擁擠的這天,陳芳明教授兼程南下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擔綱「我們的二二八」系列講座的首場講師。他以題目「二二八餘生的世代」做為他的「跨年儀式」,對我們來說,更是接載歷史記憶、拓展歷史意識的啟發性課程。
由於辦在 12 月 31 日跨年日的下午,我們原先擔心參加者不多,但意外地竟大滿場。開場前五十分鐘就開始有觀眾進場,在座年齡層相當分散,有家庭聽眾、青年學生,有從新竹、臺中遠道來的聽眾,聽說還有臺北歸來的學子因塞在高速公路趕不及而扼腕不已……陸陸續續聽眾進場後,可以容納一百多人的階梯教室已經滿座,搬來的摺疊椅也不夠,有人是席地而坐聽滿全場。
打亮講臺燈,陳芳明教授佇立講臺中央,就著人手一張的大綱,流暢、閒聊般地說了起來。
「2017,距離我出生的 1947 年,正好 70 年了。那也將是二二八事件的七十週年。我的跨年儀式,便是接受臺史博的邀請來這演講,以『二二八餘生的世代』為題,回顧自己是如何走出歷史陰影。」
27 歲出國後才認識臺灣史
陳芳明老師從自己的經歷開始說起。
他從小品學兼優,是個「非常符合體制要求」的學生,他說:「當時愈是如此的人,對臺灣歷史愈無知。」直到 27 歲飛越半個地球到美國華盛頓大學讀書,才在圖書館真正認識了臺灣歷史,也真正瞭解了政治的黑暗。
歷史意識覺醒後,他開始批判政府,與海外政治運動接觸,也被列入海外黑名單,在父親告誡下,他仍堅持研究謝雪紅。他相信,身為二二八事件餘生世代,不應該逃避,反應該勇敢面對過去傷痛的歷史。
「一個健康國家的人民應該懂自己的歷史,才能知道未來的發展。」陳老師為了寫《臺灣新文學史》深入研究臺灣史,發現臺灣戰後依然沿用許多日本時代的制度,甚至不能講母語、領袖崇拜、私產變國產再變黨產。
日人離開後臺灣人不但沒有被解放的感覺,隨後建立的黨國體制帶來了「再殖民」,直到 1987 年解嚴、2000年完成第一次政黨輪替,才有結構性的改變。
追求民主與人權的文學史寫作
陳老師發願寫臺灣文學史,得力於葉石濤的影響。葉老的撰寫是經過兩次的轉譯,以臺語思考、書寫,將內容譯為日語,再翻成最不熟悉的華語,文字成形的時間至少比別人多兩倍,他 1965 年提出鄉土文學概念、1987 年出版《臺灣文學史綱》。陳老師說:「二十二年,葉老立下的志願從來沒有動搖過,這才是臺灣人的堅持。」
陳老師受葉老啟發而撰寫文學史,特別融入民主與人權的追求。人權的基本精神就是公平正義,民主則須保障所有的人權。
「以往我們閱讀的『中國文學史』其實只是男人的歷史,岳飛的母親叫什麼名字……岳母?沒人知道答案……這反映了女性根本沒有進入歷史。」
同時,中國文學史也只是漢人的歷史、異性戀的歷史:「偏頗的教育會製造出有偏見的腦袋!」這也是他為何要彰顯同志文學、原住民文學,過程緩慢卻有必要。
從謝雪紅認識二二八
話題回到二二八事件。在透過書寫文學史定位自我之前,老師為了認識二二八事件,決心撰述《謝雪紅評傳》,不畏政治險難,多方考證、訪問。
謝雪紅 1901 年生、出身工人家庭,臺灣文化協會讀報社是她的啟蒙,讓她識字識時事,與林木順結識後一同前往上海、莫斯科,再回上海成立臺灣共產黨,一週即被破獲,遭捕刑求,謝雪紅假釋回臺後仍舉辦讀書會、發起農工運動,結識了簡吉、王敏川等人,她在延平北路成立國際書局做為據點,又沒能逃過 1931 年大規模逮捕共產黨員的行動。
在資料有限的情況下,陳老師進行口訪,訪問過林木順、楊克煌的家人,曾厚著臉皮跟人盤談周旋。他親手從謝雪紅秘書手上,拿到她被文革批鬥時「坐飛機」的照片,講到這,陳老師放下麥克風,上半身前傾,雙手往後擺,作出當年謝雪紅被批鬥的動作。
將歷史記憶化為文字
「臺灣人的歷史,是用血跟淚寫出來的,如果沒有前人、他們承擔那樣的痛苦,我們今天連期待都沒有。做為一個二二八事件餘生的後代,我這一輩子,都很清楚我要做什麼。」不只是參加民主運動,將歷史記憶化為文字是老師認為真正重要的,或啟發後輩,或成為新觀點的基礎。
演講最後陳老師說:「我今天來這邊講,會想到我父親……他受過的屈辱壓迫,沒有精神的出口,身為他的孩子,就追求他沒有過的權力。作為二二八餘生後代,我事實上對臺灣充滿希望,第三次政黨輪替,還有太陽花學運……這不同的世代讓我看到希望,我知道臺灣歷史會開始改寫了。」
對過去負責 勇敢走下去
語畢,聽眾提出兩個問題討論,兩位聽眾都依著時事而問。關於臺灣退休將領的投降促統言論,陳老師說這些人對過去不負責任,讓我們知道自己要追求的是怎麼樣的歷史:「能改造自己的只有我們自己,定義自己要的政治制度,要的生活……我們走的道路是正確的,就勇敢走下去。」
關於臺灣與美國大選,陳老師分析指出,美國人並沒做好選出女總統的心理準備,臺灣的民主成熟是經歷苦難而生,臺灣的群眾運動是和民主運動同步發展的,任何一個制度的改變都融合了所有反抗力量,收穫的果實不能排除特定族群,應共同追求民主價值,所以有這樣的成果:「我今天是看到人權,不是看到膚色、性別、族群,對民主體認應該如此,有這個體認才能前進。」
結語
講座後,我們合照、而後各自渡過屬於自己的跨年夜。這場縱溯古今的演說,讓人強烈感受到,我們都生活在臺灣歷史當中,而且不斷向前走,假如這是條公理實踐、風景愈加美好的路,我們必然要面對「二二八餘生世代」──這個以往臺灣人無法面對、或不斷逃避的課題。不枉先人的犧牲、接繼前人的意志,陳芳明老師毅然挑起這項任務,我們自然也沒有逃避、閃躲的理由。
「228‧七〇:我們的二二八」特展 展期:2016.11.29~2017.5.21 地點 :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臺南市安南區長和路1段250號)4 樓特展室 展覽首先介紹二二八事件發生的歷史背景與複雜起因, 以及臺灣各地在事件下的衝擊與因應。 包括援軍抵臺後的濫捕濫殺, 「清鄉」過程中許多本土菁英遭到牽連、逮捕或者自此失蹤。 展場特別展出陳澄波受害著衣及遺書。 中段透過二二八受害者家屬的影片及口述, 呈現其思念及所背負沉重壓力。 最後透過紛起的出版物,以及教科書內容轉變等, 呈現解嚴前後,臺灣社會逐漸重新認識二二八事件的過程。 更多特展資訊:http://www.nmth.gov.tw/exhibition_236_35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