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這位身形挺拔、精神矍鑠的老人,是羅馬尼亞末代國王米哈伊一世(Michael I)。1921 年出生,2017 年 12 月 5 日逝世,享年 97 歲,他是二戰期間指點江山的各國領袖中最為長壽的。
儘管米哈伊一世退位距今已有 70 年之遠,羅馬尼亞仍然為他舉行了國葬,並宣佈 12 月 14 日至 16 日為全國哀悼日。羅馬尼亞的總統、參眾兩院議長、總理等政要以及瑞典、西班牙、英國等國王室成員都參加了在首都布加勒斯特舉行的葬禮。
雖說歐洲貴族多不勝數,但放眼全歐,如同他一般出身顯赫又有傳奇人生的高富帥,卻也極為罕見。
米哈伊一世身為維多利亞女王的玄孫、伊莉莎白二世的表哥,曾三度受邀出席英國王室婚禮——從伊莉莎白二世到王儲查理斯,再到威廉王子,祖孫三代成婚之時,他都是婚禮的見證人。
歐洲王室的故事有時十分狗血,令人啼笑皆非。米哈伊一世的老爹卡羅爾二世(Carol II)是個風流成性的浪子,以愛江山不愛美人著稱,為了和情婦私奔毅然放棄王位繼承權。結果,米哈伊一世六歲就繼承外公的王位,成為當時歐洲年齡最小的君主。
故事說到這裡還算平淡,狗血之處在於,三年後,趁著國內政局動盪,卡羅爾二世化名偷偷潛回國內,與幾個政黨聯手發動政變從兒子手中搶回了王位,米哈伊一世降為王儲。這種父奪子位的橋段,在整個歐洲之前的歷史上僅僅出現過一次。卡羅爾二世甚至公然將情婦接回國,直接氣跑了王后——也就是米哈伊一世的母親。
卡羅爾二世不止私德有虧,治國理政也極為糟糕,不甘心在君主立憲制之下無為而治,屢屢干政,可惜他又缺乏在雲譎波詭的國際舞臺上閃轉騰挪、為祖國爭取外交權益的能力。
1940 年 6 月,蘇聯根據與納粹德國簽訂的秘密協定,吞併了羅馬尼亞比薩拉比亞和北布科維納地區,羅馬尼亞國內輿論大嘩,兩大政黨——自由黨與農民黨公開呼籲卡羅爾二世退位。
同年 8 月,卡羅爾二世又被迫接受軸心國的「仲裁」結果,將北特蘭西瓦尼亞地區割讓給匈牙利,消息傳回國內,無論政界、媒體、軍方,終於都對卡羅爾失去了耐心。9 月 6 日,卡羅爾二世簽署憲法終止的諭令,解散議會,並賦予揚.安東內斯庫(Ion Antonescu)將軍獨裁權力,隔天匆忙宣佈傳位給 19 歲的兒子後,他帶上情婦和整整一列火車的古董珠寶,再度倉皇逃離祖國。
於是乎,19 歲的米哈伊一世再度登基,並在四年後成為國際社會的「寵兒」,但僅僅過了三年,卻又被迫狼狽出逃,惶惶如喪家之犬,迅速被世人遺忘。故事至此,回過頭來看為什麼他的人生經歷如此跌宕起伏呢?
二戰越打規模越大,歐陸小國們普遍面臨站隊問題,羅馬尼亞也不例外。實際掌權的安東內斯庫將軍早先並不親德,但戰爭初期英法實在敗得太快太慘,而蘇聯又對羅馬尼亞覬覦已久,相比之下,至少希特勒對羅馬尼亞還沒有領土野心,僅僅希望雙方在經濟、軍事領域開展合作。
安東內斯庫是務實主義者,1940 年 11 月他親赴柏林,得到了希特勒「德國將全面支持羅馬尼亞」的承諾,果斷與納粹德國建立了同盟關係。這時候的米哈伊一世,形同傀儡,只能配合安東內斯庫的親德政策參加各種外交活動。
1941 年 6 月,蘇德戰爭爆發,羅馬尼亞積極參與,安東內斯庫派出三十多師隨同德軍攻入蘇聯。這場戰爭不能怪羅馬尼亞不厚道,一是蘇聯 1940 年侵略在先,二是希特勒慷慨答應安東內斯庫,打完蘇聯可以將一部分蘇聯領土劃歸羅馬尼亞,這對安東內斯庫誘惑極大,實現重建大羅馬尼亞的夢想仿佛已近在咫尺。
但戰爭持續到 1944 年夏天,形勢對軸心國十分不妙,戰火燒到了羅馬尼亞邊境,蘇聯紅軍在東線一路凱歌高奏,開始進攻駐紮羅馬尼亞境內的德軍。此時,國王米哈伊一世偷偷聯繫上了處於地下狀態的共產儻,聯繫上了羅共就等於和蘇聯接上頭。
接著,米哈伊一世發動宮廷政變,將安東內斯庫關在王宮,宣佈成立新政府並向納粹德國宣戰,命令羅馬尼亞軍隊調轉槍口攻打德軍。一夜之間,羅馬尼亞成功由軸心國陣營跳到同盟國陣營,毫無違和感,此後甚至出兵幫助蘇軍打下了匈牙利。
由於米哈伊一世果斷發動政變並一百八十度扭轉外交政策,盟軍得以減少大量傷亡,而且提早數周結束了戰爭,加上他在戰爭期間曾經盡力庇護猶太人,這一切為他贏得了世界輿論的一致好評。不過,也有學者認為他的親德與投靠盟國都是見風使舵的投機行為,不值得誇獎。
戰後的米哈伊一世走上了人生巔峰,可謂意氣風發。他血統高貴,長得帥,年紀輕輕就贏得盟國領袖的一致稱讚,史達林親自向他頒發勝利勳章,邱吉爾和他把酒言歡,國內各黨派組成的聯合政府真誠地擁戴他,羅共領導人也使勁給他戴高帽。他的前途看上去一片光明,必將成為帶領羅馬尼亞人民星辰大海的一代賢君。
很遺憾地,這些全是假像。羅馬尼亞戰後的命運早就被大國領袖們安排妥當,就算你是英國王室的表親,就算你是全歐矚目的高富帥國王,也改變不了結局。
1944 年 10 月,邱吉爾和史達林協商劃分英國與蘇聯在巴爾幹半島的勢力範圍時,雙方確認,希臘的 90% 歸英國,作為交換條件,羅馬尼亞的的 90% 歸蘇聯。
儘管這個協議缺乏國際法效力,此後英美卻都恪守這個協議的約定,對羅馬尼亞的「內政」一聲不吭。這對於米哈伊一世來說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一旦落入蘇聯人的勢力範圍,一切只能徒喚奈何。
二戰結束前,羅共在國內勢力相當孱弱,他們因為支持把比薩拉比亞劃給蘇聯被國內輿論罵為「羅奸」、「赤色帝國主義的狗腿子」,又因為具有嚴重的「左傾盲動主義」傾向,暴力活動層出不窮,是羅馬尼亞軍警的重點關注對象,長期處於非法狀態,無法公開活動,倘若不是莫斯科暗中支持、庇護,他們早就全軍覆沒。
不過,隨著蘇聯紅軍進駐羅馬尼亞各大城市,羅共終於迎來了人生逆襲,一躍而成為「民心所向」。原因很簡單:第一,蘇軍在展開軍事行動的同時,不忘貼心地將一批流亡莫斯科的羅共幹部護送回國,為羅共強力輸血。當時在蘇軍到來之前,羅共只剩下一千多人左右,且大部分領導幹部還在監獄服刑。
第二,蘇軍以清除羅馬尼亞國內的法西斯殘餘勢力為藉口,使盡各種手段打壓羅共的各路政敵,像是沒收民間右翼分子的武器、查封農民黨、自由黨等傳統大黨的報紙、禁止羅馬尼亞記者將不利於羅共或支持農民黨、自由黨的新聞稿件投寄境外媒體。
諷刺的是,1944 年 4 月蘇聯外交部長莫洛托夫還在新聞發佈會上一本正經地表示:「蘇聯政府無意改變羅馬尼亞的社會秩序,進入羅馬尼亞只是單純出於軍事需要。」
「聯合政府」時期是短暫的,國王委派的兩任政府首腦皆因蘇聯施壓而被迫下臺,其他黨派逐漸從羅共的「統戰對象」轉變為「鬥爭對象」。現在來看,要解釋這個政策轉變倒也容易,無非是「羅馬尼亞社會發展的主要矛盾改變了」。關押一批,處決一批,流放一批,反正總有一款適合他們。米哈伊一世自身也是即將過河的泥菩薩,處境岌岌可危,根本無法保護別人。反倒是在聯德時期,他還能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庇護一些猶太人。
米哈伊一世不蠢,也嗅到了危機的步步緊逼。1947 年 11 月,他趕到倫敦參加伊莉莎白二世(即日後的伊莉莎白女王)與菲利浦親王的婚禮,親戚們極力勸他不要回國,畢竟,誰都不知道他會不會也落得跟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Nicholas II)一樣的下場。
在倫敦期間,米哈伊一世認識了未來的妻子——安妮公主,他常常向她大吐苦水,傾訴對反對黨遭到羅共清洗的不滿與無奈、對王室成員安危的擔憂。然而,婚禮結束後不久,他仍然義無反顧地回到國內,同時宣佈與安妮公主訂婚。
1947 年 12 月 30 日,在蘇聯人的授意下,羅共的人馬包圍了王宮,直接拿槍指著米哈伊一世的腦袋,逼他簽署了退位詔書。米哈伊一世沒有其他選項,羅共放話,國王不退位就先殺一千個國王的支持者。緊接著,羅共宣佈羅馬尼亞從君主立憲國變為人民共和國,從此走上了會主義的康莊大道。
一夜之間,江山易色,米哈伊一世連國籍都被羅共剝奪,只好黯然離去。此後四十三年間,米哈伊一世與愛妻安妮公主移居瑞士,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魂牽夢縈的祖國。
窘迫的流亡生活迫使米哈伊一世不得不嘗試多種職業,他待過經紀公司,當過飛機的試飛員,有時也接受他人資助,為了生活費把史達林頒發的勝利勳章也賣了,流亡期間和安妮公主生了五個小孩,小日子過得平靜而充實,看上去已經遠離政治。但他對外堅持強調,當年羅共強迫他退位是非法且無效的。
直到 1989 年,齊奧塞斯庫(Ceauşescu)戲劇性地倒臺後,米哈伊一世才看到重返羅馬尼亞的希望。1990 年耶誕節,米哈伊一世帶領王室成員回國,可惜下了飛機後沒多久,就被平時以工作低效著稱的警方強制遣送出境。向警方下令驅趕米哈伊一世的,正是當時把持政權的救國陣線(National Salvation Front)。
然而,關於九十年代初主導羅馬尼亞國內政局的「救國陣線」,基本上由前朝遺老組成。
舉個例子吧,齊奧塞斯庫倉皇出逃當天,在國家電視臺上宣佈「救國陣線」正式成立並接管全國政權的伊利埃斯庫(Iliescu),就屬於正經八百的紅二代,他本人從小追求進步,能夠 26 歲當上團中央書記,30 歲當上宣傳部副部長,38 歲當上中央委員,全是個人奮鬥的結果,個人能力之外的資本等於零。
伊利埃斯庫一度被外界公認為羅馬尼亞未來的第三代領袖,可以接齊奧塞斯庫的班,可惜由於妄議中央的經濟方針,鼓吹進一步提高經濟開放水準,被下放到基層一家出版社裡當了五年社長。齊奧塞斯庫倒臺後,他在原「體制內健康力量」的擁護下東山再起,迅速穩定住局面,後來又順利當上了第一任民選總統。
死了一個齊奧塞斯庫,但原有的利益格局仍舊難以打破,政治經濟轉型踟躕不前。經濟方面,2015 年羅馬尼亞的國民收入在歐盟國家中排名倒數第二,只比保加利亞(也是轉型國家隊伍裡的後段班)稍為有錢一點;政治方面,羅馬尼亞的清廉指數在歐盟裡也是扯後腿的。年輕人都擠破腦袋爭著搶著進稅務部門,原因無他,油水多、貪污腐敗方便而已。
在經濟改革進程中富起來的第一批人,無不跟前朝遺老們存在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卻很難將他們曝光,也很難通過司法手段去追究他們的責任。羅馬尼亞作家羅穆盧斯(Romulus)痛心地說:「他們自稱愛國者,國家是他們的,他們是資本家,也是國家的老闆,他們今天嘲弄我們,明天還將繼續嘲笑我們。」
長期以來,以伊利埃斯庫為首的救國陣線的長者們對米哈伊一世有種難以言狀、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感,巴不得他早點在國外去世,偏偏他熱愛運動又吃好睡好,身體硬朗得很。
1992 年,伊利埃斯庫一時大意,批准米哈伊一世回國參加復活節慶典,但他馬上就為自己的疏忽後悔不已。從機場開往教堂的路上,米哈伊一世的車隊走走停停,興高采烈的民眾擠得水泄不通,米哈伊一世則頻頻探出車窗與不斷湧過來的人們握手致意,「國王留下來」的呐喊聲響徹雲霄。在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落魄的豪門貴族,更像一位出征凱旋的大英雄。
米哈伊一世原本打算在昔日的王宮舉行一場演講,但羅馬尼亞政府不同意。他乾脆就在酒店房間對樓下的民眾發表演講,結果竟有上百萬人聞訊而來,只為一睹國王的風采。伊利埃斯庫嚇慌了,趕緊送走米哈伊一世,禁止他再度回國。
1992 年至 1996 年期間,總統伊利埃斯庫多次公開指責米哈伊一世,一會兒說他受人操縱,回國有不良企圖,一會兒說新憲法裡頭規定了共和國體,米哈伊一世回來等於挑戰憲法秩序。一個年逾古稀、沒兵沒權還沒錢的老頭,居然被視為共和國的威脅,也算是轉型時代特有的奇觀。
好在 1996 年總統大選伊利埃斯庫馬失前蹄,未能連任,他的政敵——新總統康斯坦丁奈斯科(Constantinescu)雖無意重建君主立憲制,卻對米哈伊一世不乏好感,上任不久便恢復了他的公民身份,允許他回歸故國。2001 年,伊利埃斯庫再次當選總統,但也無法阻止國會將幾處原屬於王室的房產交還米哈伊一世,他乾脆順水推舟,批准王室成員在羅馬尼亞長居。
其實米哈伊一世毫無興趣角逐政壇,羅馬尼亞自由黨曾力邀他競選總統,遭到他明確拒絕。對於是否要恢復君主制的問題,他在 1990 年曾經公開表態「羅馬尼亞人民遭受過太多苦難,必須由羅馬尼亞人民決定自己的未來」。
這並不意味著米哈伊一世就此退出政治舞臺。他雖然沒有半點實權,但 1997 年後米哈伊一世反而更為忙碌,為了幫助羅馬尼亞順利加入歐盟和北約,米哈伊一世和安妮王后開始周遊歐洲,展開一系列遊說活動,當然他也受到了各國政府的熱情款待。
米哈伊一世在羅馬尼亞政壇的定位非常奇特,按憲法規定,他不算國王,國會也公開表示他的政治地位及權利僅僅相當於卸任政府首腦,他甚至連英國女王所掌握的儀式性權力都沒有,但他卻擁有超然於總統與國會、法院的道義權威。今天的羅馬尼亞固然不可能重建君主立憲制,但王室的地位卻越來越尊榮。民意調查顯示,王室是最受羅馬尼亞國民信任的機構。
所以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 2011 年米哈伊一世的九十歲生日幾乎變成羅馬尼亞舉國歡騰的狂歡節,其他歐洲國家的王室也派了一堆他的親戚去捧場,可謂盛況空前。當天米哈伊一世應邀到國會發表演講,儘管他不忘猛烈批評政治經濟轉型的挫敗,呼籲更深入的改革措施,但他的演講一結束,幾百號議員紛紛起立鼓掌,甚至有人歡呼「國王萬歲」。
羅馬尼亞國內也有人對王室不以為意,比如時任總統伯塞斯庫(Băsescu)便沒有出席國王的演講現場,他就很厭惡米哈伊一世,公開指責米哈伊一世在 1947 年後當了國家的「叛徒」,因為米哈伊一世居然退位並逃亡國外。用他的話來說,當年國王應該寧死不屈,與其逃跑,不如坦然接受處決。這種批評相當荒誕,無非是表明他們骨子裡對王室所象徵的某些精神財富懷有強烈的妒恨。
伯塞斯庫與伊利埃斯庫政治出身相同,如果說伊利埃斯庫是前朝遺老,那麼伯塞斯庫就是前朝遺少。齊奧塞斯庫死後不久,伯塞斯庫一個華麗轉身,就成了「救國陣線」的一顆政治明星。
其實羅馬尼亞直到 1866 年才建國,形成現代民族國家的時間並不長,王室的統治時間連一百年都不到,談不上有多深的歷史積澱。但是,毋庸置疑,民眾對王室的愛戴,不僅僅源自國王、王后及其子女展示出來的良好品行,更多的還是基於王室是民族傳統延續性的某種圖騰。
這裡所說的羅馬尼亞民族傳統,和冷戰時代的政治文化無疑是截然對立的。因為這段時期羅馬尼亞恰恰是消滅了本土固有傳統,全盤學習蘇聯,建立起徹底原子化的新社會。可以說,米哈伊一世和王室,乃至他所代表的傳統,對於羅馬尼亞這樣一個正在經歷轉型陣痛的國家來說,正是強化共同體意識、凝聚人心的最強紐帶,有益於彌合被撕裂的社會。
2016 年 8 月 1 日,安妮王后在瑞士的一家醫院逝世,享年 92 歲,羅馬尼亞和莫爾達瓦兩國都降半旗悼念。在舉行隆重的皇家葬禮前,她的棺木先後在錫納亞(Sinaia)的派勒斯城堡和首都布加勒斯特的王宮接受弔唁,數以千計的民眾和政要自發前來致哀。
就在去年, 2017 年 12 月 16 日,米哈伊一世也隨著安妮王后逝世。在米哈伊一世本人的葬禮上,一位成長於冷戰時代的羅馬尼亞女士在弔唁時說了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他是羅馬尼亞國人的最後一位道德楷模,不幸遭到共產黨的抹黑,所幸,最終我們得以真正地瞭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