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士兵回傳的戰報,周天子只是沉默著,不發一語。 他不敢相信,也無法想像,那日還一同喝酒射箭的鄂侯馭方,竟然就這麼背叛了他! 什麼百年臣服、君臣邦誼,那永遠不變的海誓山盟,如今聽來不過是樁笑話。 他曾深深相信的那張臉孔,如今想來卻是那樣模糊,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那日,鄂侯馭方為了見他一面,特地風塵僕僕趕來,明明就…… 沒想到,才轉過身去,居然和周邊的淮夷勾搭上了,眼下竟敢聯手攻打周王朝! 既然如此,也莫怪我不留情了,這樣令人憎恨的背叛者,我得不到你,那麼只能選擇毀了你……
這讓周天子又愛又恨的鄂國,其實是一個位於周王朝南方的國度。它存在的時間不算很長,史籍記載也有限,然而這個只存活到西周晚期的國度,卻是周王朝非常重要的政治夥伴,對周天子控制南方淮夷諸國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銘文中的噩國,在史籍中被寫作「鄂國」。鄂國相關的傳世史料並不多,學者光是認定鄂國的地點就眾說紛紜,據說先秦之鄂就有三處:一者為晉國之鄂地;一者為東鄂,在今湖北鄂州;一者為西鄂,在今湖北隨州。
雖然歷史學家無法從史書中認識鄂國的歷史,不過隨著各種傳世、出土的鄂國青銅器及銘文,我們不僅更深刻地認識了這個國家,同時也揭開了一段不為人知、相愛相殺的故事。
目前所見的時代中,最早的鄂國青銅器屬西周早期,除了少數傳世器外,主要就是湖北隨州安居羊子山 M4 出土約 20 件左右的青銅器。這不僅使我們得知鄂國的具體位置,還能從銘文內容知道,除了鄂侯之外,有能力製作這些青銅器的人尚包括鄂侯的弟弟季曆、鄂仲、鄂叔等貴族。
有趣的是,這些銘文大多不長,內容也很制式化,主要標明作器者的名字,但青銅器的形制、紋飾卻十分特別,令人印象深刻。
下圖的《神面紋卣》,正是出土於湖北隨州羊子山,它的造型相當奇特,不同於青銅器常見的獸面紋、鳳鳥紋,而是以半浮雕的方式勾勒出似人似獸的面貌,其鼻翼到面部明顯隆起、眼部結構近似人目、表情生動醒目,佈滿整個器物主體部分,使其眼、耳、鼻、角等器官也相當具有立體感,彷彿是一張微笑的臉。正因如此,這個《神面紋卣》又被稱作「來自千年前的微笑」,它是不是好像永遠對著你笑,笑得你心裡發寒哪。
不過也不是所有鄂國青銅器都看起來如此神秘詭異,像是傳世器《鄂叔簋》的造型就十分經典,與其他西周早期的方座簋沒有太大差別,唯一較有巧思的部分,在於《鄂叔簋》方座底下還綴有一個可愛的小鈴鐺呢!雖然我們目前不太清楚這個鈴鐺的作用,不過大致可以推測,此時的鄂國製的青銅器除了保有自己特色之外,大概也受到宗周文化不小的影響。
不難想見,這個最遲於西周早期就已成立的邦國,不僅有著自己的青銅作坊,同時也有獨特的地方文化。此時的鄂侯大概深受周王室信賴,因此奉命扼守湖北隨州這個要塞之地,一方面為周王朝監控著淮夷,另一方面也從周王朝獲取各種資源。
鄂國與周王室的好感情一路延續到西周晚期,我們從一些青銅器銘文可以看出兩方交流越來越密切,感情越來越深厚。例如:《鄂侯簋》就提到「鄂侯作王姞媵簋,王姞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銘文中的「王姞」是指嫁給周王的姞姓女子,而鄂國正是姞姓,因此從這裡可以知道,周王室與鄂國曾經通婚,鄂侯將該國女子嫁給周王。這個記錄,不僅顯示兩方之間的好感情,也可以看出周王室透過通婚攏絡鄂國,並借助它的力量繼續控制附近的淮夷。
周鄂兩方的交好絕非尋常的通婚、或使節往來等,兩方首領會面中最經典的例子還是大家津津樂道的《鄂侯馭方鼎》。銘文內容提到周天子南征角、遹二國,回程途中鄂侯馭方特地趕來晉見周王,並奉納了寶壺、舉行祼禮,鄂侯馭方不僅全程陪著周王,兩人還一同射箭、飲酒,多麼和樂融融呀!這場見面會讓周王龍心大悅,賞賜了許多美玉、馬匹和箭矢,而鄂侯馭方也為了紀念這件事特地鑄造青銅器,以宣揚周天子的美好。
在目前所見的諸侯國青銅器中,很少看到像鄂侯馭方如此備受周王禮遇的諸侯,不但可以看出兩人情比金堅的情誼,更能深刻感受到,周王朝在西周晚期動盪不安的局勢下,必須維持南方相對穩定的政策,因此對周王而言,鄂侯馭方是一個多麼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哪!
然而,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好景不常,這位深受周天子倚重與愛護的鄂侯馭方,竟在不久之後狠狠地背叛了王朝,更導致兩方從此走上決裂的道路。
鄂國被滅的事件始末,清楚記載於 1942 年陝西扶風出的《禹鼎》銘文。根據內容得知「鄂侯馭方率南淮夷、東夷、廣伐南國、東國,至于歷內」,鄂侯馭方聯合了周邊的南淮夷、東夷對周王朝的南方及東方發動總攻擊,甚至進攻至歷內一地。從此我們不難看出周、鄂兩方關係的破裂,也可以預見周王室即將採取什麼樣的態度面對此種狀況,可是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鄂侯馭方改變對周王朝的態度?
目前我們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已經變質的感情是再也回不去的,而鄂國被滅的喪鐘更在此敲下第一響。
周天子聽聞此狀況,自然是震怒不已,因此「王迺命西六師、殷八師曰:剪伐鄂侯馭方,勿遺壽幼」。西六師與殷八師是周王朝建立以來最重要的兩支官方軍隊,面對鄂侯馭方所發動的總攻擊,周天子也毫不猶豫地全力反抗,並且對軍隊下達了極為凶狠的命令──「剪伐鄂侯馭方,勿遺壽幼」。
壽幼就是指老幼,勿遺老幼即是趕盡殺絕的意思。由此可見,周天子內心是如何憤怒,不僅要軍隊拿下鄂侯馭方的項上人頭,更要對所有與之相關的人士趕盡殺絕,可惜日薄西山的周王朝軍隊居然「弗克伐噩」,無法拿下周天子這個心頭大患!
幸好,本器的器主「禹」和他的族長「武公」奉命率軍前往協助西六師及殷八師。經過一場激烈的決戰,最後他們順利完成了周天子的命令──「至于鄂,敦伐鄂,休,獲鄂侯馭方」。不難想見,周王朝的軍隊攻破鄂國城池之後可能屠殺了當地居民,同時抓獲了這位令周天子恨之入骨的鄂侯馭方,而在《禹鼎》最後器主讚頌武公的言辭中,鄂國也從此走入了蒼茫的歷史。
周王朝與鄂國這段糾纏數百年的恩怨情仇,早已淹沒於史書之中,幸虧鄂國青銅器陸續地出土,讓我們得以勾勒出這麼一段相愛相殺的故事(誤)。當然,重點不只是認識鄂國的歷史,也因此更進一步瞭解周王朝是如何跟周邊國度相處與對話。
大堂上,周天子哀傷又困惑地看著被五花大綁的鄂侯馭方。 他期待對方辯解些什麼,可惜只撞進一道冷到不能再冷的眼神。 到底為什麼要怎麼做?在這局勢混亂的日子裡,為什麼連你都…… 他想問,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眾人沉默地凝視著他,盼著最後一道命令下達。 他猶豫了許久,前些日子的震驚、憤怒與絕望,此刻早已隨風消散。 倘若能聽到一聲辯解或道歉,也許事情並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然而,對方始終緊閉雙唇,靜靜地不發一語。 終於他輕輕嘆了口氣,走下台階,彷彿什麼事也沒有地越過鄂侯馭方。 是了,既然你心意已決,那麼從此你我兩不相欠。 他背著他,舉起手準備下達那道令人痛心的命令。 這時,耳邊傳來一道輕輕的聲音:「英雄讓你當,壞人我來做就好了……」
參考文獻
- 張昌平:〈噩國與噩國銅器〉,《商周時期南方青銅器研究》,頁 139-147。
- 張昌平:〈論隨州羊子山新出的噩國青銅器〉,《商周時期南方青銅器研究》,頁 148-159。
- 黃天樹:〈禹鼎銘文補釋〉,《古文字學論稿》,頁 6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