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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遠哲的一席話讓他不服氣地開始尋找寫詩的海盜,開創海洋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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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讀過「海洋詩學」嗎

宋朝之前的海洋詩人,沒什麼出海經驗,對海洋充滿神仙想像,甚至沒想過會暈船。海洋貿易漸興的宋元之後,詩人才開始嘗試出海,並留下多元觀點的海洋詩:從海盜寫詩到僧人詠物,從世界秩序變動到風土人情記趣。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的廖肇亨研究員,十年來研究明清海洋詩,看見其中蘊含的深厚連結關係:自我、他者、與海洋。
廖肇亨自幼住在海邊,如今泅泳在書海,感嘆沒什麼時間去海邊看海了。
攝影│張語辰

從海盜開始——輕快與抑鬱的海洋詩

廖肇亨研究海洋詩的契機,始於一場學術會議,中研院前院長李遠哲在會上說,文哲所同仁能夠找到海盜寫的詩嗎?「當時我有一點不服氣」廖肇亨認為,中國古典文學什麼題材都有,只是沒有去找而已,後來果然被他找到,數量還不少。

初探鮮少人研究的海洋詩領域,廖肇亨的文章〈長島怪沫、忠義淵藪、碧水長流——明清海洋詩學中的世界秩序〉中提及,前人研究多著重海洋史,而忽略海洋文學。其實中國古典文學有許多作品的重要場景都是海洋,如《鏡花緣》、《斬蛟記》、《十洲記》等。另一方面,過往研究多以「海洋等於進步、大陸等同落後」的二元結構開展論述,廖肇亨試圖從文學研究視角跳脫此種二分法,開創一系列海洋詩的研究。

廖肇亨說,像鄭芝龍和鄭成功原本也是海盜,後來被朝廷招安。他們寫的詩就嘗試向主流美學規範靠攏,但其他海盜寫的詩也類似西方文學中的海盜形象,充滿遐思想像,有金銀財寶、美女和浪漫奇遇。

甚至也能找到明朝倭寇寫的詩,詩風近似西方的海盜之歌,充滿及時行樂和對異文化的憧憬想像,展現輕快的生命情調。

不過,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基本情調通常是悲傷、抑鬱的,最大特色在於「哀愁之辭易好,歡愉之辭難工」。儒家傳統也鼓勵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廖肇亨笑說:「跟地藏王菩薩差不多,全世界都快樂,你才有資格快樂。」東西風格迥異,以此為始點,廖肇亨著手研究明清海洋詩的發展歷程,與反省「海洋」之於東亞的意義。

神仙想像、觀海到……暈船

傳說中,蓬萊仙島是求仙訪藥之處,充滿神仙想像的海洋場景。
圖片來源│By Yuan Jiang (袁江). Active: 1680-1730.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與西方荷馬史詩題材不同,宋代之前的海洋詩場景幾乎都是神仙想像,像是蓬萊仙島、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尋找長生不老藥等。詩人描寫的海洋只停留在想像或觀看階段,如唐代李德裕曾寫在海邊看到鯨魚骨頭的經驗。

但是,宋代以前這些詩人幾乎都沒有真正的航海經驗。

海洋貿易漸興的宋元時期,詩人才開始嘗試出海,真正有航海經驗的詩人可從蘇軾說起,其「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絕冠平生」即為表達遭貶情意。蘇軾之後則有陸游的〈航海〉、〈感惜〉等。

直至明清時期,有航海經驗者的比例才大幅增加。「有經驗和沒經驗的人差很多」,因為以往神仙想像都是美好的事情,廖肇亨打趣地說:「以前詩人根本不會想到坐船會暈、會遭遇海盜和傳染病問題。」

明代嘉靖年間南倭北虜,邊患嚴重。許多將領一手搖旗、一手揮墨,其中戚繼光和俞大猷都著有可見其航海經驗的詩作,如戚繼光〈望闕臺〉:「十載驅馳海色寒,孤臣於此忘宸鑾。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夜丹」。到了清代,許多官員渡海來臺,也留下不少詩作。當時廣東地區人文興盛,又和西方社會貿易往來,「海洋」遂成為創作的一部份,題材除了揚帆航海,還有不少接觸外國人和異文化的經驗。

海的文學深度:佛教研究與海洋詩的交會

航海經驗使海洋詩更加豐富,從廖肇亨對海洋詩的分析與描繪看來,可見其題材廣闊深厚,投射情感如粼粼海波,心細動人。不只因為他是基隆人,孕育海洋詩學的還有鑽研更久的佛教研究。

廣為流傳的《佛國記》算是海洋史重要且具開創性的著作。東晉高僧法顯到印度弘法時,走陸路到印度,回程搭船回中國,預計從廣東上岸,卻因遭遇暴風雨而駛往山東,也因此記錄了許多海洋習俗。

宋元時期,僧人至日本弘法留下一些語錄,但並不是詩文集。明末清初,東亞海上貿易盛行,黃檗宗僧人渡海至日本弘法,第一個上岸的地方是日本長崎。廖肇亨的〈瓊浦曼陀羅─中國詩人在長崎〉寫道,日本江戶幕府開府後,長崎成為面對東亞的重要門戶,與閩浙一帶中國人往來頻繁。中國詩人留下不少關於長崎的作品,題材從海商、弘法僧人到遺民、文人使節,無所不包,呈現航海與異文化交流經驗,留下不少第一手的風土人情紀錄。

談及海洋、佛教、文學交會的代表詩作,廖肇亨說,描寫中國浙江普陀山的漢詩可以說是最好例子。在〈聖境與生死流轉:日本五山漢詩中普陀山文化意象的嬗變〉一文中,廖肇亨提及禪僧曾寫「……普門境界物皆含,情與無情勝及凡,剎剎爾兮念念爾,海潮聲打白華岩」等引用佛教典籍的內容,同文也提及龍、蚌、鱉等海洋意象。

海洋既是普陀的地景實寫,也是超凡入聖的門徑,更是山嶽與海洋信仰的交會。

視野跳脫中國,從僧人紀錄的交流史也可見,日本到中國求法或使者幾乎都是僧人。因為其知識結構為佛教體系,因此包括語言、隱喻、象徵等多引據佛典。廖肇亨認為,佛教與海洋扮演東亞交流的角色,以交流史層面而言,比儒學重要得多。

佛教和海洋更深的一層關係是,佛教的本質是整體和個體彼此連動,由個體構成整體,可是整體中還是有個體差異,佛教稱此為「一多相即」。廖肇亨補充說明,佛教雖有普遍化的一面,但是在中國、日本、印度都展現出不同的面貌,而佛教強調普遍真理時,特別喜歡用「海」做比喻,例如提到海有八德、十德。

海洋詩研究的微小化:從宏偉敘事到物質文化

佛教研究與海洋詩確有交集,但仍無法海納百川。

廖肇亨說道:「因為海洋詩有世俗的一面」,例如海戰、與海相關的物品。近幾年他從博物學角度分析海洋詩中的「物」。如清朝琉球冊封副使徐葆光出使至琉球的異國見聞,其詩文合集《奉使琉球詩》中透過大量的神仙意象語彙詠物,包括自鳴鐘、望遠鏡、羅針盤、寄居蟹、龍涎香等,描繪出異國豐富的社會文化意涵(註一)。

物質文化成為廖肇亨近期的研究取向,他說閱讀豐富的文本材料後會發現海洋詩充滿有趣的小事情,因此未必一定要在宏偉敘事框架中談政治、外交之類冠冕堂皇的主題。不過,他也一再強調「一多相即」的概念:「沒有整體的關照,不會發現細微小物的價值」。 

無論是宏偉敘事或物質文化,在海洋詩學研究中,廖肇亨其實是想找出很重要,但被遺忘的東西。
圖片來源│iStock

剛開始研究海洋詩時,曾被質疑中國古典文學到底有沒有海洋文學?

廖肇亨說,已經很多人研究海洋文化史,但以學術史而言,他試圖找出過往被忽略的海洋詩作品,並安置在特別的脈絡進行文本解讀,例如政治秩序、反省海洋與現代性論述的合理性。

如清代王善宗《臺灣八景》詩寫:「巍峨臺榭築邊城,碧海波流水有聲。濟濟登臨供嘯傲,滄海喜見一澄清」。廖肇亨解釋,此詩形容「海不揚波」,寫景外也隱喻清朝一統海疆後,進入安定的新世界秩序。

將海洋詩安置在特別的脈絡解讀,用意在於,讓非中文系的人發現傳統文學也很好玩,例如他也分析日常生活主題的文本。比如探究誰是第一個看到富士山的人,或是從渡日華僧高泉性潡作品中,分析比丘泡溫泉與佛家修行的關係(註二)。例如,高泉禪師遠渡重洋至江戶時代日本各地的溫泉街,曾對日式蒸氣浴室加以題詠:「水能洗垢水亦垢,水垢雙除更一塵」。其中的洗垢與藥師信仰相結合,也是紅塵俗世間暢快愉悅的瞬間。

海洋詩研究如海,漫無邊界,從宗教、政治外交、博物學等不同角度都能談。但是,廖肇亨的文章凸顯一個重要的部分:「他者」。因為他認為不論戰爭、貿易或生活小事,都牽涉到他者的脈絡,有時候是異質性的他者、有時是內部的他者。所以,他說海洋詩研究不是自足自存的個體,而是與其他人事物有互動、互相觀看。

走出去的海洋思維:溝通的管道,而非壁壘

訪談尾聲,視野拉高至福衛五號的視角,說起臺灣與海洋的關係。廖肇亨認為:

海洋就是我們生活的處境,不應該是阻絕的壁壘,而是對外溝通的起點和管道。

傳統上,海洋有二種界線說法,一種是疆界,另一種是起點。然而,廖肇亨認為,海洋不應該是疆界終點,中國文學應該從海洋出發,連結其他國家、激發文化對話。過去常提及西洋事物進到中國,似乎中國閉關自守,但其實不然。宋代海洋貿易興盛,明代雖有海禁,但也有鄭和下西洋。異文化接觸議題很複雜,「但研究海洋文學,比較側重走出去的部分」,而非外來文化進來的影響。

他補充,中國古典文學還有很多可能,至少能跟日本、韓國、越南有某種程度共通的知識結構和對話關係。另外,從文化交流史角度來看,二十年前大家喜歡談影響和接受,現在比較傾向談「異同」之間的關係。所以,應該要擺脫以中國為中心的想法,建立更廣闊多元的視角跟心胸。

從海盜寫詩談到使節寫物、從僧人岀使到和尚泡溫泉,訪談早已脫離狹義海洋的範疇,但是談及的作品其實與海洋都脫離不了關係。明清海洋詩研究傳達的是走出去、連結世界的思維,更是廖肇亨從文學角度,重新思考海島人民與海洋關係的一段新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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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編輯|莊崇暉
美術編輯|張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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