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想當皇帝的人不少,但是當皇帝還得要有作皇帝的屁股,想把王位坐熱、坐得久絕對不是只靠「馬上得天下」的本事,還要有能力建立新的秩序。皇帝想要握緊權力就必須將軍隊、財政抓牢,然後籠絡天下英豪。國家必須跟地方產生連結,而地方英豪便是朝廷希望拉攏的對象之一。
用今天的說法,皇帝不只是需要政府官員,更需要地方鄉民的愛戴以及網軍引領風向,讓人民的生活過得更好。
俗話說:「飛鳥盡,良弓藏」,當新國家建立以後,那些不願意歸附朝廷的好漢,逃命的逃命、認命的認命、革命的革命,想來最後成敗之間還抵不過一個時代大勢。中國將時代的變遷精神解釋微「天命」兩個字,時代潮起潮落在於人心歸向,然而人心歸向就顯得更複雜難說。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簡單來說就是拳頭硬的出頭天,不過除了拳頭硬外,還要有搧動民心的感染力,讓手下甚至是群眾無條件地追隨你的施政措施。
兵變之後還是要治國
西元 960 年,在開封東北四十里陳橋的驛站,趙匡胤受手下簇擁披上黃袍,在兵將鼓譟下承接天命。他的接受帶著點無奈,又受著威脅,為了活命,趙匡胤班師回朝成為開創時代的新皇帝。
這場意外的革命象徵新時代來臨,因此受到眾多史家矚目。趙匡胤班師回朝的路上走得平順,當時登基需要的即位詔書,也在學士陶穀袖中乾坤一摸,便拿出了後周皇帝地禪位詔書,群臣俯首拍拍手一致認同新皇帝登基。
正因為一切太美,美的讓人不切實際,所以讓後代人不禁懷疑故事的真實性。
回顧五代亂世能出頭天的人,一是擁有感染力,能夠號召群眾為他所用並開創局勢,這便是英雄造時勢;二是正逢亂世,所以讓人有機會翻轉原先的階級,憑藉才能獲得權位,也就是時勢造英雄。究竟兩者誰多誰少,測不準、說不準才是世道常理。
亂世的無秩序與失落感是大時代的圖像,重建秩序讓眾人能夠重新依循某種規則,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也許這是過度現代的說法──因為自己想「選擇」,開始說出「我覺得」如何,如此強調個體是今人的想法。
然而,如同克羅齊說的:「所有的真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是需要從過去的經驗中,找到它與現代世界的連結,從連結中看見其中產生意義。
從陳橋兵變來看,宋代立國面對兩項極大的挑戰:
- 北方遼國勢力強大,宋代必須有足夠的武力維護國家。
- 宋太祖趙匡胤如何建立一套制度讓自己能夠在皇位上長治久安。
面對內外交迫的情況下,趙匡胤決定先安內後攘外。他在羽翼尚未豐滿的時候,選擇先與遼國恢復友好關係,重新建立國家制度。
趙普任相後,便建議太祖必須奪取諸將兵權。站在國家的角度而言,君弱臣強向來是穩定政權的大忌,國家領導人不僅要掌握軍權與財政權,還必須剔除政治上可能的威脅。文吏出身的趙普,歷練豐富熟知官場種種的黑歷史,深曉武將掌權將是極大的隱憂。
最後太祖藉由一場與軍隊兄弟的宴會,道出當皇帝的隱憂 ── 怕自己的皇位坐得不穩。他說縱使你們現在宣誓效忠於我,但萬一你們的弟兄強迫你披上黃袍,這就不是你想不想做的問題了。
所有將軍聽得明白,隔日為了活命就交出手上的軍權,這就是為人樂道的「杯酒釋兵權」。
對宋太祖趙匡胤來說,收編軍權讓自己變成權力的最大數,目的是阻止第二個挑戰者的出現。即使皇帝不只是實力還有天命,而天命象徵著人生的那幾分的運。
宋太祖如何掌握天命?
宋代建國之後關於天命的神話屢見不鮮,人們慣於聽故事也愛說故事,無論真假,這些故事都讓後人為太祖建國找尋一個更加合理化的答案。而答案的背後反映著──想要和平的安居樂業,達到小康社會的中國夢。
趙匡胤當上皇帝後曾經數次微服出巡,皇帝是中國古代政治核心的象徵,這樣的舉措是不恰當的。但是趙匡胤並不理會旁人的建議,堅持微服出巡,並且說:「帝王之興,自有天命。」意即:「天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拿不走。」
不過更讓人在意的是,為什麼是太祖趙匡胤必須微服出巡?為什麼他會選擇視察首都城市?這是因為城市是士人、鄉民群聚的場所,如同底層鄉民網絡,他們便是各種的八卦消息來源。
當初趙匡胤領重兵出城時,城中的百姓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心情忐忑不安。而且,此時天上的太陽突然被黑色的光影遮蔽,這種種異象讓百姓人心惶惶。
城裡人民謠傳著「點檢當為天子」,但是更重要的一句是:「內庭晏然不知。」面對現況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對於現況渾然不知,毫無警覺。
所以,趙匡胤的微服出巡自然有他的道理。
如上述,創建國家難,但要把國家扛起來更難,特別是中國文化認為開國的氣度會影響整個朝代的命運。開國所創的祖宗家法,根據中國文化裡創建的理念,很容易就變成不可更動慣例,亦即國家立國的核心精神。
皇帝與宰相之間
當趙匡胤任皇帝後,前朝宰相范質等人都相當忌憚趙匡胤的英明。過去宰相坐而論道的舊習,變成宰相要站著跟皇帝討論政事,這通常被認為是宰相權力受到篡奪的證明。
針對這件事宋代還謠傳個小故事,當時范質等宰相與太祖議事時,太祖說眼花要求宰相呈上劄子,等到宰相準備回到論政的座位時,發現椅子早已經消失。自此,宰相站著論事就成了行政上的慣例。
然而,這也算不上是宰相權力受到制裁,而是前朝宰相面對太祖,難免要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只是這慣例開始後也就不好改回去。
宋太祖其實比較像是漢高祖劉邦,太祖當上皇帝後許多軍隊舊習仍在,也依舊跟戰友們喝酒設宴。但是,太祖身旁的趙普卻提出警告,想要建立穩定的國家就必須要節制武將的權力,必須要收兵權。
說到趙普,他跟太祖可說是關係匪淺,早先前朝宰相范質、王溥等人上奏要揣摩上意,首先問的人就是趙普。宋初杜太后見到趙普猶稱趙書記,並且說太祖還未更事,還請趙書記多盡心。由此看來,趙普與太祖自然交情匪淺。
五代藩鎮軍權過強,以至於造成國家不安穩。如前節所說,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無論真偽,都說明了國家初期,最重要是收兵權與建立制度。
對於完成大業當上皇帝的人來說,位子爬得越高,越親信的人反而是越少,甚至就算是親信也不見得全能相信。宋太祖也是如此,他想當個自由的皇帝,反過頭來被「皇帝該有的作為」給約束了。
《長編》有個故事就很耐人尋味。下雪天太祖拜訪宰相趙普,趙普問說:「天氣那麼冷,陛下怎麼還出門呢?」太祖說:「晚上睡不著覺,房門外都是別人家,所以來看看你。」
趙匡胤很喜歡不定時到各個功臣家坐坐,因此這樣的舉動對太祖來說很平凡。然而,這樣一個簡單的小故事反映著什麼?
從政治上思索,當一個人位高到皇帝,私自到功臣家拜訪到底是監視還是敘舊呢?當皇帝為了中央集權,即使是對自己身邊的功臣戰友都要提心吊膽,害怕功臣集體尾大不掉。因為權力的誘惑太容易改變一個人。
從情感上來說,要將原本打天下的夥伴,拆夥讓他們回到故鄉享受榮華富貴,自己則是要適應沒有革命情感的新官僚群體。皇帝自稱是孤家、是寡人,戲謔的說這也是皇帝自我描述心中的惆悵。
當皇帝很悶,為了做皇帝必須有皇帝的風範,不再能自由行動,還必須擔心臣下奪權。
甚至,趙普推薦一個太祖不喜歡的人升遷,太祖拒絕。明日,趙普上朝繼續推薦同一個人,太祖不允。直到第三天,趙普如是,太祖將奏章撕裂丟在地上。
趙普不急不徐地對太祖說:「刑賞者,天下之刑賞,非陛下之刑賞,豈得以喜怒專之。」趙普這話說得很有魄力,「天下之刑賞」說的是賞罰有著一定制度,而不是依從皇帝個人喜好。
回到皇帝本身,就算身為開國的太祖,他也不能任意妄為。換言之,皇帝看似權傾天下,卻無法掌握所有事情。同時這也表示,有關國家政事通常必須委任官僚群體運作,而不能單憑一人治理天下。
為什麼皇帝必須與權相合作?
宋太祖趙匡胤戎馬一生、閱人無數、勇敢果決,不過太祖仍深深體會到只憑武力無法建立起國家。所以,開國初期為求政治穩定,兵不血刃保留後周的大臣。其後任用趙普為相,趙普擅長吏事,但經史學術上造詣不深。
趙匡胤常勸宰相趙普多讀書,他對趙普說「否則那些透過科舉考試的進士很難對你心服口服。」之後,趙普畢生研讀最深的就是《論語》,他回家後關起房門仔細研究,只讀了半本就能夠治理天下,因此時人說宰相趙普用「半部論語治天下」。
宋朝自太祖、太宗、高宗三朝,雖說宋代採取多相制,宰相的權力看似受到分散,不過實際上縱觀宋代,議事制度走向多相制其實是增加更多官僚參加執政會議,執政會議的背後仍然是如何協助政策的運作,它更代表著皇權的一環。
這麼一來真正該問的是:為什麼要利用官僚群體「集議」來代表皇權?皇帝為什麼不自己操作呢?
不是皇帝不做,而是皇帝不可能全知全能,要做好決策就必須獲取多方的資訊。因此,皇帝透過各級行政官僚提供資訊,協助他與宰相們作出決策。
神宗時,宰相文彥博提出皇帝「為與士大夫共天下」,這句話常被當作宋代人認為皇帝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不過細溯回文彥博說話的背景,他是針對宋神宗偏信權相王安石的意見而感到不滿。所以根據語境,文彥博並不是要皇帝與士大夫分享權力,而是要求皇帝不能指偏聽一人的觀點,而是要與官僚群體共同討論,決議出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因此,此處的「共治」固然是中國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的壯志,不過就現實利益來說,權相以及他的官僚集團是透過皇權的支持才形成的。
這顯示出宋代皇帝想要積極參與政事,但皇帝參與政事又需要有權相協助他統合百官意見。由此可見,至少在宋代來說,皇帝與宰相團體逐漸形成互利共生的團隊。
當皇帝信任某個宰相時,他的權力自然權傾朝野,但是皇帝能下放權力,自然也能夠收回權力,甚至能將施政的錯誤歸咎於權相。
像是南宋著名權相秦檜死後,南宋高宗說:「我藏在靴子的小刀終於可以收起了。」南宋高宗藉由他的政治智慧,利用秦檜之死製造自己聖明君主的形象。
皇帝利用權相遂行自己的意志,當施政失敗時自然可以歸咎於權相的失誤,反而成為道德上的聖人。除了互利共生外,皇帝與權相間更不乏勾心鬥角、猜忌懷疑,這些都讓看似風光的皇帝有苦難言。
參考書目:
- 劉子健,《兩宋史研究彙編》。臺北:聯經出版社,1987。
- 劉靜貞,《北宋前期皇帝和他們的權力》。臺北:稻鄉出版社,1996。
-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篇》。北京:中華書局,2004,卷 221「熙寧四年三月戊子條」,頁 53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