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叔夏,《沒有的生活》,臺北:九歌出版,2018。
作者:韓麗珠(香港作家)
記得在某個冬日的早晨,讀著《白馬走過天亮》,多風的上坡道、窄室裡的隱居、林投樹上的貓屍體、祖母嫩粉如嬰的遺體、失去所有玻璃窗的房子……雜沓的意象像雨灑落,翻攪著心裡沉澱了多時的事。翻著書頁,我感到自己坐在一輛車子上,窗外是作者布置的風景,車子穿越了黯黑的山洞,密雲的天空,多風的曠野,我從車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讀著言叔夏的文字,總是無法把那些文字歸到任何類別,因為任何類別也不盡準確,或許,她的文字屬於許多的「之間」,例如,公共與私密「之間」、小說和散文「之間」、小說和詩「之間」、黑夜和白畫「之間」、幽暗和清晰「之間」、文字和電影「之間」,能說和說不出「之間」⋯⋯對我來說,無數的「之間」編織成了她的文字之魅。
我沒法把她的文字讀成散文,因為,她總是擅長擷取「真實生活」然後製成標本。從她的第一本文集《白馬走過天亮》至《沒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一再登場:離家出走的爸爸、孤獨背起沉重的家的媽媽、充滿神祕智慧的祖母和親近又疏離的妹妹,他們共同建起了在文字之間陰雲密布又時而閃現瑰麗彩色的氛圍,然而,那卻並非某種約定俗成的家族夢魘,而更近似於一個詭異而耐人尋味的童話,原始的童話色彩斑斕同時非常殘忍。某種殘忍能道破真相,因此,有時候,殘忍容易令人沉迷。
我總是記得,那個在〈無理之數〉(收錄於《白馬走過天亮》)中出現過的爸爸和媽媽。屬於爸爸和媽媽這兩個人物的身影,並非由堅實的個性組成,而是,各個分裂的片段,藏在心的底部的回憶醃製品。例如在〈無理之數〉中,那個留下一堆債務然後離家出走消失不見的爸爸,多年後亳無先兆地跑到女兒的大學,藉詞借款,女兒卻回想起,這個爸爸曾經每天下班後教她各種艱深的算術題,直至升上高中之前,卡在一道無法繼續前進的複雜開方根裡,終於承認他讀書不多,再也無法教她什麼了。她忽然明白,那原來就是真正的道別。
直至《沒有的生活》,爸爸再次在另一個回憶碎片中出現,一個在假日常常帶著女兒爬山的人。在〈刺點〉中,作為女兒的敘事者,走在一條狹窄的山路,腳下的路愈來愈小終至沒有,她下意識抓緊前面的父親的衣角,一隻手伸過來牽著她走完全程,在光亮處她才發現,一直牽她的其實是個陌生男人。所謂「父親」的原型,在不同的人的心底裡,折射出不同的倒影,端看作為原型接收者的人,如何解讀各個回憶的片段。在記憶中,所有饒富意義的刺點,本來就是一種執念和情結,組成了關係的繩索。讀到〈刺點〉中,被錯認作爸爸的男人,光潔的笑臉,我想到父親的原型一旦被視作一張照片移開,每個人或許都會發現,自己的父親原來從不是自己所以為的那人。
也是在〈無理之數〉中出現過的,騎著摩托車載著敘事者女兒穿梭各個村子的母親,到了《沒有的生活》,在成年女兒相繼遷居後,她獨自守著老房子,偶爾在與敘事者女兒通電話的時候,說出以下的對話:
「別吃那邊的野菜。野外的東西都有毒。」
「還有,別在貓面前換衣服。」
「為什麼?」
「那還用說,當然是因為人類無法知道貓到底看到了什麼啊。」
(〈野菇之秋〉)
這讓我不小心笑了出來。在文字之間某種猝不及防的幽默,或許跟言叔夏如迷宮般精緻的意象運用,其實出自相同的源頭。
「洞」是她喜歡使用的意象。她筆下的洞,曾是敘事者始料不及的陰影,她以為既然把蘋果從桌子上挪開,並不會在桌上留下任何影子,那麼,把爸爸從心上移開,理應不留痕跡,不過,爸爸留下的洞卻一直被吹進呼呼的風(〈無理之數〉);洞是,敘事者曾經獨自租住過的不同的穴居的房間,洞也是,祖母所形容的人的身體,「只要呼吸,孔嘴就會發出嗚嗚的聲響,讓神聽見。」(〈鬼魂與觀音〉)
洞是,圖書館的深處,也是敘事者到大學教課,那個位於地底的課室。
洞是什麼?就是包裹在世界凹陷處的另一個世界。言叔夏的文字,其實也像從洞穴傳出的聲音,有著很深很遠的迴響。
我記得某年的初春,在本地一個寫作課的研討會上碰到言叔夏,她的演講內容,正是她從寫作課的學作到寫作課的老師,其中一些深刻的片段和反省,其中談到她在寫作課上播放的電影。我總是認為,看一個人怎樣編排他的寫作課,就會知道寫作在他心裡的橫切面。
而電影,其實也是洞裡發出的微光。《沒有的生活》布滿了電影的痕跡,《他人之臉》、《無言的山丘》、蔡明亮、寺山修司、《田園に死す》……但留在我心裡的,卻並不是這些片子的名字或情節,而是書中的文字,以電影剪接般結構,把處於真實和虛假之間的事件,類近洞穴電影的方式接合。
例如〈冬的圖書館〉,開首的畫面,就是河堤旁的圖書館,面目神祕,名為「梅」的女管理員,給敘事者指引一本書的位置,在另一所圖書館。敘事者沒有按照她的方式尋找,只是在如洞窟般、人煙稀少的圖書館內漫步,終於找到藏在心裡的中學裡的圖書館,她在書、書的作者名和內容之間,放空和埋藏。
或許我喜歡的是這樣的文字的節奏,在小說和散文之間,在現實和虛構之間、在親密和疏異之間……我恍惚可以搭上一輛開往不知名方向的列車,車窗外,有作者在洞穴裡編撰的風景。
本文收錄於九歌出版《沒有的日子》,原標題〈「之間」的風景──讀言叔夏《沒有的生活》〉: 生活是一只巨大的容器,容器內是什麼也沒有的。什麼也沒有,就是最完善的自由。 言叔夏於書中展演渾然細膩的散文技藝,鑄煉真摯且幽婉的語體,穿梭家族人事的孤獨熱鬧,生命底層的至親至傷,讀來彷彿隨作者之筆翩身旋顧,在文字祕徑上繞轉一隻竊語絮絮的靈魂獨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