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可穂著,張智淵譯,《愛之國》,臺北:聯合文學,2015。
作者:李琴峰(日中雙語作家、日中譯者)
在我並不算長的閱讀經歷之中,《愛之國》是我所讀的第 6 本中山可穗作品。能讓我對其寫作風格不感厭倦而持續讀到第 6 本的作家,至今除了村上春樹之外,也只有中山可穗了(J.K. 羅琳《哈利波特》這類系列作品姑且不論)。
中山可穗的小說,很痛,又很美。
那種痛,是精確而深刻地刺進你絕望核心的痛;那種美,則如闇夜裡熠耀生輝的寶石那般美。讀她的作品,我深深為她文字裡的痛與美所吸引。
《愛之國》為「王寺滿系列三部曲」的完結篇,繼 1993 年《駝背的王子》與 1995 年《天使之骨》後,於 2014 年發表,是一部睽違了 19 年的續作。作者發表出道作《駝背的王子》年方 33 歲,而到了《愛之國》出版的年份時,也已經 54 歲了。《愛之國》同時也是作者擺脫寫作瓶頸的復活之作,在開始書寫《愛之國》以前,作者陷入嚴重的創作瓶頸,好幾年都無法寫作。最後,她藉由將王寺滿從時間的彼端召喚回來,順利地起死回生,至今仍努力創作著。由此可見王寺滿這個登場人物對作者而言有多麼重要。作者言,王寺滿「像是我的分身,又像是另一個理想化的自己」。
談起王寺滿,這實在是一個秉性剛烈的女人。外表看來消瘦纖細,彷彿純潔無垢的少年般的王寺滿,既是個「本性難移的女同性戀者」,也是個「天然的花花女子」,她貫徹「不和男人上床的主義」,座右銘是「擁抱女人時,要像艾爾加的進行曲一般典雅」。她為話劇之神所愛,認為戲劇就是必須拚了命去演。她很少自己主動勾搭女人,卻從不愁沒有女人可以共眠。同時卻又具有自我毀滅般的性格,總是懷抱著想死的念頭。
《駝背的王子》裡的王寺滿年齡 20 前半,主持著一個僅有少部分人知道的小眾劇團「劇團 Chiropractic」(Chiropractic 為脊椎矯正之意,這名稱取自王寺滿的駝背),在她那些「激情的、既華麗又含有劇毒」的「極為不道德」的戲劇中親自扮演少年角色,「整天只想著要挑釁、煽動觀眾,激起觀眾情慾,讓他們戰慄、厭惡,對他們吐口水、搧巴掌,又突然緊緊擁抱他們,讓他們一個也不剩全心全意地愛上我這樣一個少年」。同時,正如小說開頭第一句話「我夢到與自己做愛,然後就醒來了」所象徵的那般,她是個無可救藥的自戀者。她曾把劇本丟到來劇團採訪的劇評家身上、在排演時將茶杯丟到女演員臉上弄傷她前額中央,也曾受管家所託與富有的老女人做愛導致對方腹上死,還曾帶著家教的國中女生一同自殺。
《天使之骨》裡的王寺滿年齡 20 後半,此時劇團 Chiropractic 已然解散。這時期的王寺滿性格的剛烈雖已稍微和緩,但仍會為了拒絕不想做的工作而乾脆拋下一切跑到國外旅行。且她還因為在新宿街頭被占卜師告知「往西邊旅行會死喔」而故意將歐洲選作旅行的目的地。旅途之中她也充分發揮了花花女子的本領,所到之處總有女人會向她搭話,進而上床。在徬徨旅途的盡頭王寺滿來到了巴黎,邂逅了女演員稻葉久美子,於此,王寺滿「宿命性地愛上了她」。
《愛之國》裡的王寺滿 36 歲,與《駝背的王子》和《天使之骨》的時代相比,已然成長不少。血氣方剛導致的激烈性格、無可救藥的自戀情結,以及毫不考慮後果的衝動行事風格至此已然消隱,此時的王寺滿為過去的喪失所造成的黑影覆蓋,沉浸於深深的悲哀之中。她仍固守自己的信念,即使被關進收容所、遭到刑求拷問也絕不屈服於惡勢力,這種不屈不撓的氣概、連男同志都不得不拜倒在其膝下的中性魅力,以及對生存毫無執著而成天懷抱著想死的念頭,這些特徵雖與年少時相仿,然而 36 歲的王寺滿身懷經歷巨大悲哀之後所產生的陰翳,以及失去一切之後才可能有的達觀,這樣的王寺滿雖仍是永遠的少年,卻無可否認地已然長大成人。
《愛之國》的文庫本超過五百頁,毫無疑問是一部長篇小說,但其故事梗概卻相當單純明快。故事發生於近未來的日本,此時的日本在法西斯政權統治之下,同性戀者遭到迫害,宛如納粹統治時的德國。將稻葉久美子從歐洲帶回,並順利讓劇團 Chiropractic 復活的王寺滿,在其傾盡心血所創作的劇碼的最終公演中不慎從空中摔落,心愛的稻葉久美子在事故中死去,王寺滿自身也身受重傷,失去了記憶。她為了躲避祕密警察的追捕而一邊進行四國遍路,一邊朝著有能力藏匿自己的寺廟前進,卻仍被秘密警察逮到,被送進以矯正同性戀者為目的的收容所內。在收容所中,她忍受著許多包括電擊在內的,種種足以使人錯亂瘋狂的酷刑與拷問,最終被抵抗組織的成員所救,順利逃到海外。於是王寺滿在西班牙一邊探尋著自己的記憶,一邊走著聖地牙哥朝聖之路。在故事的結尾,她得知曾救過自己一命的恩人為了反抗政權而發起絕食抗議,身體衰弱即將死去,因而決心一同殉死,回到了日本。
從故事大綱也可明白,作為「王寺滿系列三部曲」的完結篇,《愛之國》與其他兩部作品有著明顯不同的傾向。不僅是王寺滿長大成人了,讀者似乎也可窺見睽違數年再次發表長篇作品的作者,其心境產生了變化。作者在此前雖然也著力書寫女性之間的戀愛,但幾乎未曾觸及任何政治性的話題,甚至可以感覺到,作者是為了創造出一種耽美的世界觀,而刻意排除觸及政治話題的。在集英社出版的文庫本《直到白薔薇的深淵》的文庫版後記裡,作者甚至明言:「我對女性主義運動、同志遊行和二丁目都不感興趣。」也就是說,姑且不論這是好是壞,中山可穗雖然書寫著「性少數」這樣一個極為政治性的主題(「少數」與「多數」的關係,本身就具有極為強烈的政治性),寫出來的小說卻極為「非政治」──又或者,是刻意「非政治」地書寫小說。
然而《愛之國》這部作品,在好的意義上,卻非常地「政治」。名為愛國黨的法西斯政黨把持政權,同性戀者遭受國家迫害的近未來日本──為了讓這樣的背景設定成立,作者不可避免地在書中大量提及政黨、選舉、議員、國會、法律、抗議遊行、反政府運動、抵抗組織等種種政治性的事物。在此書中,王寺滿所抵抗的怪物,並非如《駝背的王子》或《天使之骨》中的,如孤獨、貧窮、得不到回報的愛、無法實現的夢想等這類處在她內心的事物,而是巨大的國家權力,以及極為龐大的歧視結構。書名「愛之國」在書中是久美子對王寺滿的戲劇所獻予的讚詞,而字面極為相仿的「愛國黨」諷刺性地,卻是與「愛之國」完全相反的存在。這個鮮明的對比,或許也可理解成是作者對於逐年右傾的世界裡逐漸崛起的,狹隘的愛國主義與國家主義的批判吧。
作者在文庫版特別收錄的〈台灣版序文〉裡如此寫道:「2013 年 6 月,俄國通過同性戀宣傳禁令,事實上的反同性戀法案開始實施,這點燃了王寺滿的(以及我的)反骨精神,故事的舞台設定於焉完成……我企圖敲響警鐘,提醒這個國家絕對不能變得像書中所寫的那樣。我幾乎是以祈禱般的心情,寫下這部小說的。」由此可知,現實世界裡發生的歧視事實帶給了作者政治性的視野,而作者也有意識地利用小說這個(既無力卻又非常強力的)媒介,企圖撼動現實世界。「彩虹旗」這個象徵性少數的政治符碼,在其他的作品裡幾乎未曾看見,但在《愛之國》裡卻發揮了連通收容所內外的,生命線般的功能,這樣的安排應也是來自於作者的政治性視野吧。
當然,政治並非文學的必要條件,更非充分條件。不管是得到山本周五郎獎的《直到白薔薇的深淵》,或是入圍直木三十五獎的《花伽藍》,都是極為優美的小說,使得包括我在內的許多讀者為之陶醉、癡迷、耽溺,這些小說將我們推進無底的黑暗深淵,又以溫暖的光芒包圍我們,最終讓我們一個不剩地全都成為她文字的俘虜而無法回頭。然而,對於《愛之國》裡所展現的那種與現實世界對峙的嚴峻眼光,做為一個書迷,不得不在此表達敬意。
最後容我一提,《愛之國》是唯一一部被翻譯成中文、介紹到臺灣的中山可穗作品。一想到那些總是遵循同樣模式而大量生產的輕小說不斷引進,但中山可穗那些痛烈而又典麗的諸多小說至今竟沒能被譯介到臺灣,我不禁感到驚愕惋惜。若哪天我有機會,能以自身的譯文將中山可穗的其他作品介紹給臺灣的讀者認識,那對我而言,大概便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了。
《愛之國》出版資訊: 中山可穂,《愛の国》(單行本),東京:角川書店,2014。 中山可穂著,張智淵譯,《愛之國》,臺北:聯合文學,2015。 中山可穂,《愛の国》(文庫本),東京:角川書店,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