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姆・托賓(COLM TÓIBÍN)著,高紫文譯,《阿垂阿斯家族》,臺北:時報出版,2018。
作者:曾麗玲(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
《阿垂阿斯家族》為愛爾蘭當代小說家托賓去年出版的小說,是他第十一部作品,也是被時報出版社中譯的第六部作品。托賓過去曾經改寫過聖經基督受難與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的軼史,《阿垂阿斯家族》是他第一次改寫希臘悲劇經典之作,他以小說的文類改寫源於希臘史詩《奧德賽》、後被希臘三大劇作家分別以七部悲劇重現發生在阿迦門農一家親子二代涉及妻子殺夫及兒子為父報仇的故事[1]。
小說開展於在原故事裡因女兒冤死而殺夫為其標誌的呂后的章節,她的內心獨白就佔了小說前四分之一篇幅,顯見托賓鑿斧呂后特別是其扮演母親角色之深。
托賓以幾乎趨近暴力美學的手法藉呂后之口描述女兒被騙至牲畜被宰、屍體內臟凌亂的祭祀現場、被粗魯地割斷頭髮、塞住嘴以阻斷她的放聲尖叫、拖上祭臺的驚恐過程,而目睹女兒受害至此的她自己也被脫離現場,丟入地洞、遭到活埋達三天之久,這是托賓對於希臘悲劇裡儀式化情節最為反動的改寫,高貴的獻祭儀式被呈現至類似綁匪監禁與虐殺人質的粗鄙情節,更不用說提供身為存活者的呂后因此受到精神創傷最為合理的解釋。
於是,呂后不得不宣稱「諸神統治時代已經過去」、發展出一個接近現代存在主義的哲學觀,小說呈現了一個無神的時空,即便真有神明,他們也會「置若罔聞凡人祈求神明的聲音」,托賓根本揚棄了希臘悲劇裡人間萬事由神祇主宰的宇宙觀,隱去在七部悲劇裡,主導著阿迦門農獻祭女兒與奧瑞斯特斯為父報仇的阿提米斯與阿波羅、雅典娜、復仇女神等這些神祇之名,使呂后面臨到當至親遭到劫難之人倫悲劇時,雖只能發出無神論式的悲嚎,但藉此呂后也得以向讀者訴求她因女兒冤死而殺夫的正當性。
因此,寫實的人物心理轉折可說是托賓《阿垂阿斯家族》改寫希臘悲劇原典時最為出色之處,使得原本脫凡入神的故事,著實接上以人為本的地氣,見諸於呂后存活另一女兒伊蕾特拉的描寫亦然。她的獨白只佔全書一章、約八分之一的篇幅,這位在希臘悲劇裡一心一意為父報仇,甚至後世以其名稱之的「伊蕾特拉情結」(或稱「戀父情結」)的角色,在小說裡托賓讓在原劇裡驅使她為父報仇的復仇女神們退場,補以極為人性化的角色刻畫。
她的陳述揭露了手足爭寵的衝突,她的一句「我會想像引人注目、受人讚賞,是什麼感覺」道盡她嫉妒已死姊姊的美貌與母親為她精心準備婚服的複雜情緒,她獲母親疼愛注意遠少於已故的姊姊,即便她以堂堂公主身分治理國家時,呂后高度的政治野心讓她無法伸張自主性,其中還包括打壓她與從朝臣滅門血案存活下來的伊安詩之間似有若無的同女情愫,凡此種種幽微的心裡轉折可讓原本伊蕾特拉在希臘原典裡所展現的戀父單面向大幅增色。
在三大悲劇作家筆下付之闕如的便是奧瑞斯特斯七年在外流放的過程,這也提供托賓在這小說裡最大的想像空間,讓他得以進行對歷史/故事的另類想像與改寫,於是,全篇小說多達三章的篇幅便集中在奧瑞斯特斯身上,與小說另外二個母女章節有所不同的是敘述觀點由第一人稱轉成第三人稱。
相較於小說中內心獨白章節裡母女角色之深層心理剖析,托賓在奧瑞斯特斯的章節裡,使用第三人稱敘事時,卻幾乎不見奧瑞斯特斯針對其姊與父死訊應有之可襯托出他日後為父報仇英雄之姿的反應;反而在這長足的篇幅裡,托賓鋪陳他與虛構出的人物李安德之間低調的同志情慾,這應該是托賓這位同志作家改寫希臘原典的亮點。
奧瑞斯特斯、米特羅斯及李安德三人從拘禁他們及其他宮廷朝臣之後嗣的監禁所逃至靠近海邊半荒廢的農屋,在那歸園田居的五年日常生活當中,奧瑞斯特斯開始認識自己的性向,與李安德發展出自然的親密關係,托賓以平淡的筆調淺淺交代:「他開始期待夜晚到來,期待那段時間兩人之間發生的事」,他讓讀者不斷看到兩人在這段採取返家復仇行動前不尋常的寧靜時刻當中,「相擁」、「環抱」、「單獨在一起」、「互相耳語」這些雖親密但動情指數被刻意壓低的字眼,側寫著奧瑞斯特斯幽微的情慾。
在農屋居住期間所發展的情愫,隨著兩人回宮,各自進行他們復仇大計戛然而止,但到小說將盡時,這段曾經曖昧的情愫還以極其間接的暗示否定、終止了他與伊安詩異性戀關係:伊安詩明白告訴奧瑞斯特斯自己懷孕了,但孩子父親不是他,她直言「我不認為我們在黑暗中做的事能讓我懷孕。要讓我懷孕,不是那樣做」,奧瑞斯特斯聽了之後「把她抱向自己,但是沒有說話」。
以上關鍵時刻的沈默、留白正是托賓改寫希臘悲劇的重要手法,托賓在《阿垂阿斯家族》裡維持他一貫在《布魯克林》與《諾拉・韋布斯特》「精簡」的風格,他以擅長之白描、側寫、極簡的手法呈現這些經歷大過於凡人所能承受的悲劇角色。
他一方面善用小說之所能(如第一人稱之內心獨白)揭露悲劇事件當中母親與女兒心理與精神的深度,但另一方面又刻意節制使用其實在第三人稱敘述時,為達深入角色內心思緒目的可採的「間接自由話語」(free indirect speech),讓人物的呈現故意停留在他所精心規範的淺表層,如此吝於發揮小說文類作為心理分析之利器,其實是托賓模擬希臘悲劇精髓之舉:古希臘悲劇一概將殘殺暴力之情節以「不在場」做處理,它們只由角色或歌詠團以事後轉述的方式被重現,此舉有助於導引觀眾將劇中所激發的強烈情感──如憐憫與怖慄昇華,達到亞里斯多德在《詩學》裡盛讚悲劇所能得致的精神與道德的「滌淨效果」。
托賓的改寫雖然賦予原故事明顯的現代寫實面向,但他仍以小說的手法模擬希臘悲劇原作的洗鍊,保有悲劇文類展示凡人不可及之自我節制特色,也就是說,《阿垂阿斯家族》讓我們親炙一位小說家向古希臘悲劇經典致敬、「大師」級的展現。
[1] 謹見本小說末托賓在「謝辭」裡交代故事的早先版本,其中列為第一者為艾斯奇勒斯的《奧瑞斯提亞》乃三部曲的總稱,內含《阿迦門農》、《祭奠者》、與《佑護神》三劇。
本文收錄於時報出版《阿垂阿斯家族》,原標題〈希臘悲劇歸凡離神的當代再現〉: 「冰與火之歌」瑟曦・蘭尼斯特原型──阿迦門農之妻克呂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究竟一個女人為何能夠如此冷酷無情,一步步走向弒夫篡位奪權。她除了是殺人凶手,還是一個傷心欲絕的母親…… 愛爾蘭文學巨匠柯姆・托賓大膽改寫經典希臘史詩,以驚人心理攻略書寫王室覆滅。在這個歸凡離神的當代版本中,賦予原作沉默的女性人物血肉,並有意回應當代被沉默縱容而一再發生或陷入無解的暴力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