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南
抗日戰爭爆發之後,殷墟發掘的近千個頭骨標本,隨史語所其他器物開始一起搬遷,由南京而長沙而昆明,後存四川南溪李莊;在抗戰勝利後又搬回南京,最後運往臺灣。經過如此的搬遷折騰,這批標本受到很大損失。據說在臺灣最後整理時,頭骨完整可供測量者僅餘三百九十八個。
對此夏鼐曾分析說,這是由於當年發掘者貪圖省事,許多頭骨腦腔內的填土沒有挖取出來,以致乾燥後成為堅硬的小泥球,這些泥球在搬運時受到震動,不斷來回碰擊,遂使好端端的頭蓋骨被碰成碎片。而據吳定良解釋,頭骨的主要損失還是在從南京到李莊的路上。由於這一時期戰火連綿,兵荒馬亂,道路艱險,許多箱子在運輸時碰碎摔裂,導致後來清點時看到的惡果。而在李莊發生「研究院吃人」事件,也是以裝載頭蓋骨的箱子摔裂為肇端的。
史語所大批物資由昆明運往李莊板栗坳時,其中一批箱子專門裝載殷墟出土人頭骨。這批珍寶在宜賓轉船抵達李莊碼頭,再往山頂的板栗坳搬運,其中一箱不慎摔裂,盛裝的人頭骨滾了出來。抬滑竿的當地農夫見狀,大為驚駭,一膽大者迷惑不解地問:「這箱子裡怎麼會有死人頭?」
史語所押運人員在痛惜之餘,一邊埋頭收攏頭骨重新裝箱捆紮,一邊沒好氣地答道:「不只是死人頭,連活人頭都有,你們這個樣子抬怎能行,摔壞了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幾名轎夫自知理虧,不敢爭辯,也不再繼續追問下去,但在心中有一個疑團始終揮之不去,那就是:這幫人到底是幹啥買賣的?為什麼箱子裡竟藏著人頭?
隨著人頭骨滾落,疑問在轎夫心中盤桓,一種不祥的謠言像風一樣在李莊鎮大街小巷瀰漫開來:研究院開黑店吃人肉,箱子裡還藏有將人殺死之後煮熟的殘骨和人頭……此種謠言如同暗夜的鬼火,由鎮內散播到鎮外,在長江兩岸幾十個村落飄忽流傳,搞得人心惶恐不安,許多鄉民開始疑神疑鬼,對「下江人」的所作所為越發關注和警戒起來。
更加令當地民眾驚愕的是,自史語所在板栗坳開張之後,以董作賓為首的幾個研究人員,竟在牌坊頭廳堂將殷墟出土的甲骨,公然攤放在桌面上研究。而以吳定良為首的第四組人馬,更是把殷墟出土的可怖的頭骨,從封閉的木箱裡取出,又是測量又是修補地反覆擺弄。有機會進入該室的當地人見狀,無不駭然,「研究院吃人」的謠傳更加盛行,向更大的範圍擴散。恰在這個時候,幾個意外插曲相繼出現,終於使「研究院吃人」謠言演變成一個難以遏制的大事件。
卻說有一天早晨,李莊一農民應約為史語所送菜,當走進板栗坳後,面對層層階梯和曲徑通幽的大小套院、廳房,老農如進入迷魂陣,轉了半天總找不到該走的門徑。最後經當地人指點,才走進了史語所在一個院內開設的職員食堂。
在老農進門後,受「研究院吃人」謠言蠱惑的一幫閒極無聊的人,開始在大街小巷的牆角門邊探頭探腦地觀望,但直到太陽下山,夜幕降臨,也未見送菜的老農從食堂前門出來。於是流言很快傳了出來,謂老農肯定是進了孫二娘的黑店,被史語所這幫「下江人」做了人肉包子吃掉了。──事實是,送菜老農從一個偏僻的後門離開了。這個後門是史語所為建食堂臨時建造的,大小只容一人穿過,故連當地的好事者也多有不知。
就在「送菜老農變成人肉包子」的流言在李莊風傳之際,恰好有一群當地農民的娃娃在板栗坳山莊內玩「躲貓貓」或謂「瞎子摸魚」的遊戲。一個小孩跑到僻靜的角落,將一個特大號木桶的桶蓋推開一條縫,跳了進去。這小孩的奇招果然瞞過了前來「摸魚」的夥伴,但也差點要了自己的小命。
「摸魚」的孩子們遲遲不能捉到這一漏網之「魚」,眼看天色已晚,便停止了搜索,各自散去。木桶中的小孩見長時間無人發現自己這條狡猾的「魚」,暗自得意之餘,想探出頭來看個究竟。他萬萬沒想到,這木桶又大又深,站起身踮起腳也摸不到桶沿,小孩於黑暗的桶內焦急地來回轉圈、踢動,始終無法突圍而出。
小孩開始感到大事不妙,驚恐中手腳並用拚命擊桶,並放聲大哭,卻沒有引起外界的注意,更沒有人來搭救他逃出這黑暗的「魚甕」。多虧桶蓋留出的縫隙可透進空氣,否則該「魚」將因空氣耗盡而一命嗚呼。
當小孩在木桶中拳打腳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淚乾泣血之時,他的家長在板栗坳內外的山林曠野中開始搜尋,經一天一夜未覓到蹤影。悲聲不絕中,有人突然宣布,那小孩肯定是被研究院的人吃了。於是,「研究院偷吃娃娃」的消息迅速傳播開來。
事有湊巧,就在「研究院吃人」的消息風傳之時,住在李莊祖師殿的同濟大學醫學院師生準備做人體解剖實驗。因室內光線太暗,他們在室外花壇之上搭了幾塊木板作為解剖床,當幾名教授和若干學生從室內抬著一具大體呼呼隆隆來到花壇前擺放妥當,開始操刀解剖時,當地一位泥瓦匠正好在祖師殿的屋頂上做修繕工作。
此人見狀,大驚失色,一個恐怖念頭忽地自心中冒出:看來不只是研究院吃人,同濟大學也開始吃人了,眼前就是活靈活現的鐵證啊!為了不被對方捉住吃掉,泥瓦匠迅速屈身弓背,順著房後的梯子悄無聲息地滑落到院外,溜之乎也。
因了泥瓦匠關於自己「虎口脫險」的敘述,研究院與同濟大學共同吃人的傳聞如同火上澆油,越發兇猛廣泛地在李莊鎮內外燃燒流竄起來。有泥瓦匠親眼看到的「活生生的事實」,有人便向丟了孩子的家長獻計:小孩在板栗坳丟失,很可能被研究院的「下江人」藏起來或已吃掉了,不如直接找研究院的人索要小孩,若拒不交出,就和他們拚命,把板栗坳史語所弄個底朝天,找出證據,把「下江人」全部逐出李莊。
丟小孩者聽了這一建議,便召集親戚好友呼啦啦來到板栗坳,怒氣衝衝向史語所要人。李方桂、董作賓、李濟、吳定良等見對方來勢兇猛,呈咄咄逼人狀,開始就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待問明事情原委,甚覺冤枉,但一時解釋不清,同時又替對方著急。讀書人畢竟是讀書人,董作賓、李濟懷著同情和理解,主動與對方一起分析當時的情況和小孩可能的下落。
從對方敘述中他們意識到,小孩被當地土匪綁票的可能性很小,因為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窮苦人家的孩子,土匪不會費心思做這一樁出力而不獲利的買賣。最大的可能是小孩仍在板栗坳的某個地方。大家該做的不是氣勢洶洶,憑著坊間傳聞向史語所要人,而是在板栗坳一帶展開地毯式的搜尋,特別注意平時易被忽略的死角和奇特的建築物等。
聽了董、李等幾位學者平心靜氣的分析,小孩的家長及一堆親戚終被說動,儘管對「研究院吃小孩」的傳聞仍是半信半疑,但畢竟沒有拿到確鑿的證據。於是,對方決定暫時停止找史語所的麻煩,分頭在板栗坳一帶繼續「瞎子摸魚」。臨走時,李濟突然想起什麼,把對方叫住問:「你們通常是怎麼『摸魚』的?」
對方想了片刻答道:「還不就是在這一塊轉圈尋?都轉幾十圈了,又到山上和江邊去摸,就是摸不到!」
對方的話,讓李濟想起網球與方格探方,或被稱作「瞎子摸球」的當地遊戲。一顆網球在一大片草地中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它藏身何處。好幾個找球的人在草地上來回搜尋,就是找不到網球的蹤影。最後有個人想出一個辦法:在草地上按一定尺寸劃出若干方格,然後逐個方格依次尋找。結果,網球找到了。──這便是李濟前些年在山東城子崖遺址發掘中採用的方法。李濟將這一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田野工作方法總結為「方格網式普探法」。這一方法不但在後來殷墟歷次發掘中被借鑑沿用,也成為中國乃至世界考古界普遍遵循的一種科學發掘方式。
想到這裡,李濟便想把考古學上的理論應用在這次現實中的「瞎子摸魚」,他真誠地向對方建議道:「你們以前的方法容易有漏洞,大家看是不是這樣,先把板栗坳分成幾大塊,你們十幾個人分成幾個小組,從南往北,一塊一塊,一個院子一個院子地搜索,哪怕是草叢中的一塊石頭、一根木頭,也要細心地晃一晃,搖一搖,搬一搬,探一探,看有無異常。如此走下來,效果可能會不一樣。」
對方聽罷,覺得合乎情理,便按照李濟的說法行動起來。
大約過了三個小時,有消息傳來,丟失的小孩找到了。此前,不止一個搜尋者曾在那個偏僻角落的大木桶邊走過,卻都沒有上前揭開蓋子探個究竟。這次,小孩的舅舅因心裡裝著李濟說過的話,搜索極其細心,當他來到大木桶前,下意識地伸手推了幾下木桶,突然感覺有些異常,像有什麼東西在桶內活動,心中一驚,立即雙臂用力將龐大厚重的桶蓋揭開──奇蹟出現了,奄奄一息的小孩正蜷縮在桶底。
由於李濟推薦「方格網式普探法」讓家長找到了丟失的孩子,按理說對方應當表示感激。可是由於「研究院吃人」的謠言依然在坊間鄉里蔓延,不但「吃人」的事未能澄清,反又橫生枝節,很快產生了「研究院的人把小孩抓了放到桶裡待煮吃,後被發現未吃得成」的謠言。
史語所的李濟、董作賓等人聽了,只是苦笑,並沒有放在心上。按他們的想法,這些謠言乃當地坊間鄉里無聊之人所編所傳,很快就會過去,不會掀起多大的波瀾。作為學者,他們智慧是超人的,而一旦面對現實生活,卻過於天真。他們沒想到,此時當地一些受謠言蠱惑的無業遊民、地痞流氓及部分工商失業者聯合不明真相的鄉民,正在悄悄設法對這些「下江人」施以顏色。
先是在鄉民與研究院、同濟大學等機構的人員之間,建起一道心理屏障,呈井水不犯河水之勢。倘有人路過史語所駐地板栗坳、社會所駐地門官田、中國營造學社駐地上壩月亮田,或李莊鎮內同濟大學所在的幾個學院,寧可繞行,不予接近。與此同時,在李莊鎮經營柴米油鹽醬醋等日常生活必需品的商販,見「下江人」前來購買,無論對方出價高低,堅決不賣,弄得「下江人」尷尬疑惑又無可奈何。就在同濟大學與各研究機構人員的生活即將發生危機時,又一件奇特詭譎的事發生了。
這天晚上,板栗坳牌坊頭戲樓院對面山上一座草屋突然著火,史語所人員見狀,忙提了水桶臉盆,盛水前往撲救。就在這時,山頂突然傳來了喊聲:「不得了了!吃人了,下江人吃人了!吃人了……」寂靜山坳,墨色的天地間,這喊聲如同野墳亂崗中貓頭鷹發出的淒厲悲鳴,聞者無不心驚膽戰,驚駭莫名。
當此之時,川南一帶為防匪患,正實行保甲制度搞鄉村聯防,每家每戶都制有竹梆。倘一家發生不測事故,立即敲梆求援,相鄰各戶必須迅速取出竹梆跑到門外的高處或寬闊地帶予以敲擊,以示聲援。若哪家遭遇了盜賊或搶劫綁票的土匪,只要一喊,各家各戶立即敲著梆子跑上山,一邊急劇地敲梆一邊高喊「某某家遭搶了」「某家小孩被綁了」「土匪向那個方向逃走了」等。
敲梆的意義除了先聲奪人,把資訊傳給更廣大的民眾外,也有震懾作用。待各處梆聲響起,一般是當地民團、鎮內的員警及保安部隊聞聲而動,前往清剿。盜賊或劫匪見自己的行動已經暴露,且周邊梆聲、喊聲震天動地,不敢久留,搶些財物便匆匆逃走。如果梆聲響起,眾人紛紛奔出家門,聚集鎮郊、山坡,而有不出門者或落後分子,則被視為與盜賊土匪有勾結的「特嫌分子」予以捉拿和監控。
當板栗坳牌坊頭對面山坡草房著火,淒厲的喊聲響起時,四周鄉民大驚,紛紛拿起竹梆奔出家門,連敲加喊地向板栗坳方向狂奔而來。當地民團、員警、保安部隊聞訊,立即操槍持械將板栗坳張家大院圍起來。另有一幫鄉民打扮的人,在熊熊火光映照下,吵鬧著要把史語所的人扔入火中。
據當時參與滅火的史語所研究人員石璋如回憶,面對這種紛亂且明顯帶有敵意的挑釁,「我們就極力想解釋清楚,以破除謠言」。遺憾的是,不但沒有解釋清楚,史語所的人還差點被一群身分不明的人,趁著夜色扔入火中當北京烤鴨燒了。幸虧當時駐軍周勳團的一個連趕來,與當地員警一起制止了這群人的行動,研究人員才倖免於難。
第二天,「下江人」吃人的謠言,由李莊很快傳遍了祭天壩、宋家山、牟家坪等鄉鎮,接著又在長寧、慶符等縣傳開。研究院幾個所的工作人員、家屬及同濟大學師生,被置於十分危險的境地。李方桂、董作賓、李濟、梁思永以及社會所的陶孟和、同濟大學校長周均時等人,意識到問題的複雜性與嚴重性,決定電告傅斯年和教育部,把近來李莊發生的所謂「吃人」謠言及頗感蹊蹺的事情逐一彙報。同時史語所請傅斯年不要只在重慶做甩手掌櫃,應時刻關注李莊弟兄的處境和人身安全等。
傅斯年接電,認為事關屬下和家眷的人身安全,必須加以防範,遂立即把情況報告給中央研究院代院長朱家驊,同時向教育部、內政部、國防委員會等相關部門做了報告,並表示自己決不做甩手掌櫃,要親臨李莊與地方政府一道處置此事。於是,傅斯年辭卻繁忙的公務,乘坐民生公司的「民望」輪由重慶溯江而上,向李莊駛來。
下篇:中央研究院「吃人事件」(下)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那時的先生:1940-1946 大師們在李莊沉默而光榮的歷程》: 1940 年,因躲避日軍的猛烈轟炸,同濟大學師生遷往川南古鎮李莊,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中國營造學社等機構也先後輾轉而來,一時間,眾多學者和大批珍貴文物古籍彙聚李莊。 這個地方,被傅斯年戲稱「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從此成為「自由中國的心臟」。 作者透過大量檔案資料,以及大師後人、李莊故人的口述紀錄,記錄學人領袖傅斯年、考古學大師李濟、甲骨學大師董作賓等,多位戰火下人文大師與理工學者們的凜凜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