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設青海的不二法門,必須要將不知而衝動、知之而不行、行之而不果三樣毛病革除淨盡。
──馬步芳
2011 年,埃及爆發「一.二五」廣場革命,長期執政的獨裁者穆巴拉克垮臺。在埃及社會劇變的驚濤駭浪之中,很少有人注意到,位於首都開羅塔勒阿特.哈樂蔔街(Talaat Harb Street)的福星中餐館(Fu Shing Chinese Restaurant)黯然關門。一年之後,這家餐館的東主、青海馬家軍首領馬步芳之子馬繼援在沙烏地阿拉伯去世。曾經在中國西北顯赫一時的青馬家族,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1]
當年,羅家論、林競合賦了一首詩送給馬繼援:「將軍自是少年豪,宵讀兵書夜帶刀。河湟柳綠春斥罵,崑崙雪飄射大雕。」[1]其實,這首詩未嘗不可用來描述馬繼援的父親馬步芳的一生。
2016 年,馬步芳在青海西寧的故居「馨盧」作為博物館對外開張。這是一座總面積 10 萬平方米的高大宅院,現在的博物館只剩原有面積的 1/6。公館建築若干牆面用玉石砌成,故亦稱「玉石公館」。參觀馬步芳公館的遊客,從講解中了解到一個與此前中共官方定論相反的馬步芳──這個被說成「人民的敵人」、屠戮殘害紅軍的「元兇」、荒淫無度的軍閥,竟然做過許多利國益民的善舉:派兵抗日、興辦教育、禁止毒品、綠化環境……這麼看來,馬步芳似乎變成了聖人。
北大教授馬戎正面評價説:「馬麒、馬步芳父子在維護國家統一、保護國家領土完整方面曾經發揮了一些正面作用。」[2] 然而,對於馬步芳的新評價,各方意見不一。在輿論壓力下,管理方悄悄換下馬步芳故居「4A 級景區」的牌子。[3]
西北馬氏家族崛起於清末的戰亂中。1864 年,西北回民發起反清起義,左宗棠率湘軍鎮壓。甘肅河州的馱幫領頭人馬海晏率敢死隊 300 人以「黑虎掏心」戰術突入湘軍大營,擊斃左宗棠部猛將傅先宗、徐文秀。然後,馬海晏等審時度勢,為博取功名利祿,勝而歸降,幫助清軍鎮壓本民族的起義軍。
1900 年,庚子事變中,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倉惶出走,甘軍將領董福祥命馬海晏等率部馳往護衛。馬海晏路經宣化,因病去世。其子馬麒 [4]、馬麟 [5] 繼續保護慈禧、光緒一行從山西入陝西。1906 年,馬麒升任循化參將。[6]
入民國後,馬麒出任西寧鎮總兵,著手創建由自己掌握的軍隊,又多方羅致漢族官紳,組成智囊團。1915 年,北洋政府裁撤青海辦事長官,改設甘邊寧海鎮守使,統轄甯、海地區軍政,馬麒當上了寧海鎮守使,隨即組織一支有 36 個營的家族武裝,號稱「寜海軍」。北京政府無力西顧,馬氏家族漸成割據之勢。
1927 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對於割據青海及甘肅部分地區的馬氏家族而言,北京政府、南京政府、武漢政府都是遙遠的存在,宛如大漠上的海市蜃樓。近在咫尺的卻是馮玉祥國民軍的逼迫。前一年,北洋政府任命的西北邊防督辦馮玉祥誓師五原,呼應國民革命軍北伐,自任國民軍西北軍聯軍總司令,脫離北洋政府。國民軍順勢將勢力範圍伸向西北,馮玉祥善於練兵,馮軍從蘇聯得到軍費和軍械,北洋時代的「隴上八鎮」[7] 紛紛潰敗。八鎮之一的寧海鎮守使馬麒自知無力抵抗,通電表示效忠──他心裡想的只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地盤,對於馮玉祥的國民軍與蔣介石的國民革命軍有什麽差別不甚了解。
1927 年,寧海軍加入馮玉祥的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馬麒任暫編第二十六師師長。馬麒的兒子、年僅 24 嵗的馬步芳,任騎兵團團長,於化隆南台成立教導連,培訓嫡系部屬,開始在風沙撲面的西北邊疆嶄露頭角。[8]
青海姓馬:馬步芳馬上得青海
西北諸馬的先人借鎮壓「回亂」發家,先後依附和效忠清帝國、北洋政府和南京政府,核心權力採取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封建繼承方式,經數十年發展,成為左右西北局勢的軍閥武裝。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西北新五馬」一步步完成了在西北地區的家族統治。「新五馬」包括「寧馬」(寧夏的馬鴻逵、馬鴻賓)、「青馬」(青海的馬步芳、馬步青)、「甘馬」(甘肅的馬仲英)三大軍事集團,其中以「青馬」最為兇悍,統治也最為鞏固。「青馬」中又以馬步芳最能征善戰。
19 嵗時,馬步芳被父親任命為寧海軍騎兵營營長,率部駐紮巴燕戎格,獨當一面。巴燕戎格為青海東部重鎮,這裡的回族、保安族、撒拉族男子,高大彪悍,異常凶猛,是優質兵源。少年馬步芳招兵買馬,
「一時間,河洲、循化、巴燕戎格等地的逞強之人,紛紛前來投奔。三四年後,馬步芳訓練出一支自己的嫡系孩兒軍」。[9]
馬步芳親自帶兵,自己首先苦練騎術、射擊和劈刺,他能在五匹併排疾馳的戰馬上,從第一匹翻滾到第五匹。
「馬步芳所指揮的尚武、有進攻力的回族士兵,推崇的是自信、有耐力、懂軍事的指揮官,而馬步芳具有這方面的品質與能力,甚至是富足有餘的。」[10]
20 年代中期,馮玉祥為將西北建為其基地,積極推動青海建省事宜,以行政院副院長之身份提議將甘肅省及寧夏阿拉善和青海地區劃設為甘、寧、青三省。1928 年 9 月 5 日,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作出將青海設立為行省的決議。1929 年 1 月 1 日,青海正式建省。同年 10 月,中原大戰爆發,馮玉祥部集中南下作戰,遂由馬麒暫代青海省政府主席一職。以西寧防務空虛為由,馬步芳部由化隆移駐西寧,第九混成旅改編為第二方面軍第二師,馬步芳任師長。從此,馬氏家族牢牢控制青海軍政大權。[11]
西北貧瘠困苦,清末以來卻戰禍連連,殺人如草不聞聲。僅以馬步芳參與的多次戰爭而言,馬步芳在講話中屢以民族(回族自治)、宗教(伊斯蘭教的宗教信仰自由)及現代民族國家之意識形態(國家統一)為名,但這些說法都是虛晃一槍,實質上乃是為了維持其家族和個人在青海的獨佔性統治。
1929 年,馬步芳之族弟、年僅 17 嵗的馬仲英[12]發動「河湟事變」,反對國民軍之橫征暴斂,此後縱橫西北諸省,所向無敵。1931 年,馬仲英自任甘寜青聯軍總司令,在甘州成立河西政治委員會,試圖開省而治,號令邊疆。馬仲英自撰對聯以示與舊家族絶裂:「三行省苛政猛虎,七支槍伐罪弔民。」馬步芳為清理門戶,不經病中的父親的同意,即進軍甘肅,與馬仲英大戰。激戰三晝夜,馬仲英敗退肅州,又派心腹前去見馬步芳説和。馬步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回話説:「這是公事,不能因我們是兄弟,以私廢公。」馬仲英只好撤往新疆發展。[13]
1933 年,南京政府任命孫殿英[14]為青海西區屯墾督辦,放縱孫軍深入西北。[15]面對孫殿英大軍壓境,馬步芳組織「青海拒孫請願大會」,以強硬措辭電告南京政府:「西北民族複雜,武力開發不惟無效,適足招亂。中央苟不洞悉,先為適當之處置,一旦激成禍變,則屯墾開放皆成坑陷西北民命,顛覆西北大局……日後若實事開發,亦將阻力橫生,反授列強窺伺者以進攻之機緣矣。」[16]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南京政府反應冷淡。
於是,「青馬」與「寜馬」組成拒孫聯軍,與孫殿英在平羅及銀川展開大戰,雙方投入 20 萬兵力,反復廝殺。蔣介石見馬家軍佔上風,順勢將孫殿英免職。孫殿英戰局不利,且失去作戰的合法性,只好通電下野。
戰場上的武功,奠定了馬步芳在青海的領袖地位。無論在戰場上,還是在辦公室裡,馬步芳都心思縝密、心狠手辣,族弟、叔叔、哥哥都被其玩弄於股掌之中,只要誰覬覦青海的統治權,誰就是其敵人。叔父馬麟雖名為青海省主席,早已被其架空,後來更被逼退位,回老家閉門不出,至死都不再與侄儿見面。
當時,訪問西北的名記者范長江觀察到:「青海之兩大巨頭,一為省主席馬麟,一為新編第二軍軍長兼一百師市長馬步芳。馬麟僅在社會與宗教上有相當地位,而馬步芳則握軍事政治的實權;馬麟為老派人物之代表,而馬步芳則為漢回青年的領袖。」[17]馬步芳甚至連親哥哥馬步青的騎五軍也蠶食鯨吞,説動南京政府將第八十二軍和騎五軍整編為第四十集團軍,自己出任總司令,馬步青出任副總司令。雖然騎五軍軍長是馬步青的女婿馬呈祥,但馬呈祥已被馬步芳收買,對馬步芳唯命是從。馬步青中了弟弟的釜底抽薪之計,心中怨恨,出走西寧。[18]
此後,馬步芳一直牢牢掌握軍權,除了擔任青海省主席之外,還兼任國民黨青海省黨部主任、四十集團軍總司令、西北軍政副長官及長官等職。「他以善於練兵著名,練兵首重士兵的素質……他的官兵皆純朴的農家子弟。」[19]美聯社記者麥德生稱讚説:「八十二師官兵作戰之英勇,實為中國陸軍之勁旅。……且官兵間如朋友,士兵之間如兄弟,既文明又民主,實為標凖之陸軍。」[20]國軍名將、總參謀長白崇禧指出:「藏人説十個藏兵只能打一個青海兵,可是一個藏兵卻能打十個劉文輝的康兵。可見藏兵皆非青海軍的對手。」白崇禧又説:「馬步芳用電是老式操典,連禮服都是北洋時代的,帽子上有個穗子,我要他們改。三天後,我離開時他就都改了,真快。」[21]這些評價或許有過譽之詞,但若以騎兵而論,馬家軍確實在中國的軍隊中是首屈一指的。
馬步芳善於利用媒體做宣傳。在范長江眼中,馬步芳如同古典小說中羽扇綸巾之儒將:「馬步芳給予記者之第一印象,為他的聰明的外表與熱烈的情緒,並非如記者平日所想像的青面獠牙,如三國時許褚、典韋式的人物。他和記者寒暄之後,即以真摯的口吻,談其事事落後之情形,並大談其軍事情況,適有官佐送電報至,馬看畢即轉以示記者,視之,來玉樹方面的來電,報告西康軍情者……其談青海南部之軍事佈置,井井有條,了如指掌,儼然曾受新式軍事教育者。」[22]可見,馬步芳一半是憨厚一半是狡詐,善於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在外人面前,讓閱人無數的名記者亦情不自禁地受其驅使,成為其「義務宣傳員」。
[1] 樊前鋒:《馬步芳傳》,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頁313。
[2]蒙克:《馬步芳故居顛覆中國的政治正確》,BBC中文網,
http://www.bbc.com/zhongwen/trad/focus_on_china/2016/04/160420_focusonchina_mabufang_house。
[3] 馬步芳曾與藏族軍隊作戰、屠殺藏族民眾,作家唯色認為:「馬戎大教授的意思是不是說:為了『統一』,就可以像馬家軍那樣對『邊疆民族』燒殺搶,特別是殺、殺、殺?」左派人士更不能接受對馬步芳的正面評價,因為馬屠殺了很多西路軍官兵。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面對流亡西藏運動民族權利訴求,中共的說辭是中國使藏人擺脫落後的農奴制和地方軍閥的黑暗統治。消除國民黨政權和地方軍閥對少數民族地區的「壓迫」。在此背景下,北大教授馬戎主張所謂「第二代民族政策」,要對民族問題「去政治化」、「去民族意識」,正面評價馬步芳治理邊疆的功績,無異於否認現行民族政策及其歷史合理性。
[4] 馬麒(一八六九—一九三一):回族,甘肅人。清末任循化營參將。入民國,任西寧鎮總兵、青海蒙番宣慰使。一九一二年,組織「寧海軍」,起用弟弟馬麟、子馬步青和馬步芳、侄子馬步元、同族馬仲英,形成家族型軍隊。一九二九年一月,青海省政府成立,馬麒被任命為青海省政府委員。其後,馮玉祥命馬麒代理青海省政府主席。後來,馬麒轉而支持蔣介石,蔣介石讓其代理青海省政府主席。
[5] 馬麟(一八七六—一九四五):回族,甘肅人,馬麒之弟。曾任寧海軍玉樹防務支隊司令、甘邊寧海護軍使署參謀長、甘肅全省保安司令等職。一九三一年,其兄馬麒逝世後,馬麟任代理青海省政府主席。一九三三年,正式任青海省政府主席,兼任西安行營第二防區司令。一九三六年,馬麟同馬步芳對立,青海省政府主席的地位事實上被剝奪,後返回家鄉甘肅河州隱居。
[6] 陳秉淵:《馬步芳家族統治青海四十年》,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頁7。
[7] 「隴上八鎮”指民國初年甘、寜、青地區各自為政的八個鎮守使:寧夏鎮守使馬鴻賓、涼州鎮守使馬廷勷、甘州鎮守使馬璘、肅州鎮守使吳桐仁、河洲鎮守使裴建准、隴南鎮守使孔繁錦、隴東鎮守使張兆鉀以及寧海鎮守使馬麒。
[8] 陳秉淵:《馬步芳家族統治青海四十年》,頁254。
[9] 王勁:《甘寧青民國人物·馬步芳》,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頁221。
[10] 默利爾·亨斯博格:《馬步芳在青海》,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11] 陳秉淵:《馬步芳家族統治青海四十年》,頁39。
[12] 馬仲英(一九一二年—一九三七):回族,甘肅人。原名馬步英,其父馬寶與馬步芳、馬步青的父親青海省主席馬麒為堂兄弟。十七歲時發動反對馮玉祥的「第四次河湟事變”。一九三零年,在甘州(張掖)自稱「甘寧青聯軍總司令」,繼而成立「河西省行政委員會」並自任主席。後被馬步芳等擊敗,前往新疆與各方勢力混戰,其部攻佔喀什,消滅了東土耳其斯坦伊斯蘭共和國。一九三四年,率殘部赴蘇聯,下落不明。
[13] 樊前鋒:《馬步芳傳》,頁18-20。
[14] 孫殿英(一八八九—一九四七):河南人,民國軍閥。初為直系,歷降鎮嵩軍、国民軍、奉軍、國民革命軍、日軍、汪精卫政府。日本投降後,又歸順蔣介石,成為國民革命軍中將,國共戰爭中被解放军所俘,毒癮發作而死。其部隊軍紀敗壞,殺掠無數,曾盜掠清东陵。
[15] 這是蔣介石的一石三鳥之計,「一是調走孫殿英,可以削弱馮玉祥在察哈爾號召抗戰的勢力;二是馬步芳集團決不容忍孫殿英插足青海,勢必引起兩虎相鬥;三是待其兩敗俱傷,乘機遣兵,可將其一舉消滅。”見王劍華:《西北四馬再寧夏合擊孫殿英》,載《民主革命時期中共銀川黨史資料》,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頁383。
[16] 《青海拒孫請願大會致電行政院快郵代電》,青海圖書館古籍室藏。
[17] 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北京:新華出版社,1980年版,頁87。
[18] 樊前鋒:《馬步芳傳》,頁172。
[19] 西北行轅新聞處:《馬步芳將軍》,載《西北通訊》,1948年第2卷第3期,頁22。
[20] 《麥德生説八二師是標凖陸軍》,載《崑崙報》,1948年6月18日第1版。
[21] 白崇禧:《白崇禧口述自傳》(下冊),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3年版,頁328。
[22] 范長江:《中國西北角》,頁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