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史考爾(Andrew Scull) ▎譯者: 梅苃芢
魔鬼與惡魔一直是傳統天主教裡,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比如說,儘管加斯納算是當時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但他卻從未宣稱看過從那些被附身的病人身上,驅逐出去的惡靈),啟蒙時代的思想家口中,也有許多屬於他們的看不見的力量在支配整個世界,推動它向前進。
除了牛頓的重力之外,後來又加上了電力、磁力,然後可能還有其他未知的不可見力量,在影響我們。當加斯納正在累積他身為驅魔大師的技巧與名聲時,維也納有另外一位醫師梅斯梅爾(1734 年到 1815 年),宣稱自己發現了另外一種新的生命之力,他稱之為動物磁性,還說這種力量流竄在所有人身上。
梅斯梅爾同時還說,他自己擁有可以操縱它的力量,並且可以透過它來治病。在這套理論中,沒有上帝,沒有魔鬼,也不需要透過宗教儀式來驅魔,但是卻可以得到出人意料的療效,好到讓帝國首都最有錢最時髦的病人,都前來尋求梅斯梅爾的治療。梅斯梅爾因為娶了一位極為富有的太太,本來就已經相當有名望了;現在透過他的動物磁性治療,更是在原有的財富與名聲錦上添花。
梅斯梅爾在 1775 年前往巴伐利亞,在科學院院士面前示範他的整套治療系統。梅斯梅爾當著所有院士的面治療了其中一位,然後又催眠了其他病人,並且展現多種不同的治療效果。這些院士對他的療法印象極為深刻,甚至投票決定讓梅斯梅爾成為院士之一。梅斯梅爾則對院士們保證說,加斯納神父的治療之所以成功(如果那可稱得上是成功的話),代表他與那些前來尋求治療的病人之間的接觸,其實有使用到動物磁性的力量,只不過他沒有自覺而已。
從巴伐利亞這個偏僻鄉間,回到顯赫的哈布斯堡家族所統治的奧地利,梅斯梅爾在自己舒適的居所裡面,繼續治療皇室的菁英。他那位富有的太太,早已幫他在維也納購置了一棟豪華的宅邸,以便讓所有人(或許該說,他看得上的人)都能受邀前來,分享他超卓的藝術品味,以及享受他所發明的神奇療程。
音樂家海頓以及莫札特家族,就經常是他家的座上賓。年輕的莫札特第一齣歌劇《可愛的牧羊女》,就是在梅斯梅爾的官邸大廳中進行首演(梅斯梅爾所發明的催眠術,後來也在莫札特的歌劇《女人皆如此》中露面)。
莫札特的父親曾經讚歎這座宅邸的布置:花園中的大道與雕像,鳥屋與鴿房,還有山丘上的觀景樓,無與倫比。為了展現自己的音樂品味與天分,梅斯梅爾甚至搖身一變成了玻璃琴的演奏專家。玻璃琴是美國發明家富蘭克林(1706 年到 1790 年)改良的樂器。梅斯梅爾就這樣藉著演奏輕柔放鬆的音樂,讓催眠病人時的儀式愈發地豐富多樣。
一開始,梅斯梅爾還會使用特殊的磁鐵,來強化自己的能力,去改變病人體內動物磁性的流動,但這些工具後來都不需要了。梅斯梅爾說,他發現人之所以生病,是因為當動物磁性在病人周身流動的時候,受到了阻滯或障礙。他的技巧就存於他的凝視與指尖之內,他可以透過它們偵測到病人身上阻滯的地方,並且有能力將動物磁性引導流往其他地方。
在治療時梅斯梅爾用自己的雙膝夾住病人的雙膝,用手指探查病人周身,尋找病痛的來源;然後藉由一種類似按摩的手法,讓病人陷入恍惚或是緊繃,如癲癇般的狀態。梅斯梅爾說,這樣可以打通病人內在阻滯的地方,讓動物磁性又能夠再次自由流動,特別是在頭跟腳這兩極之間流動。他認為頭可以從天上接收動物磁性流,腳則跟大地接觸,而能接收到另一種磁性。
梅斯梅爾提出了二十七條主張,來總結自己的新發現,其中第一條就是這樣說的:在天體之間,以及地球與生物之間,是彼此交互影響的。有時候,他個人「凝視」與「觸摸」的力量可以藉由鐵棒來增幅:他會用鐵棒接觸病人疼痛或是不舒服的地方來治病。
但是這種治療手法,裡面情欲的色彩實在是太明顯了,以至於激起許多反對這套新理論人士的訕笑與嚴厲的批評。梅斯梅爾將重心放在人體的子午線上,遠離人體磁極的地方。而他似乎特別注意上腹部與胸腔部位,根據傳統醫學理論,這裡是慮病症的來源。在他第二十三條主張裡面這樣解釋道:針對這些地方,「可以立即治癒神經疾病,同時緩解其他的疾病」。
他在維也納最有名的病人,大概是一名年輕的十八歲盲女帕拉蒂絲(1759 年到 1824 年)。帕拉蒂絲在三歲半的時候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失明了,愛女心切的父母,動用了在維也納一切的資源想要治療她,同時也教導她如何面對自己的殘障。在她接受梅斯梅爾的診治以前,她已經接受過上千次電擊治療,這些醫生企圖藉此回復她的視力,卻都以失敗告終。
帕拉蒂絲因為家境相當優渥,父母先後僱用了許多家教研究出新的教育方法,教導她身為一位富家淑女該會的才藝。在嚴厲的教導下,她學會了許多樂器,特別是演奏大鍵琴跟鋼琴,顯然她對這兩項樂器特別有天分。身為盲女卻會彈奏鍵盤樂器這件事,為她贏得許多粉絲,其中還包括了特蕾莎女王本人。
在接受梅斯梅爾的治療以後,帕拉蒂絲說自己的視力恢復了。不過不久之後,許多人開始謠傳,說梅斯梅爾與帕拉蒂絲之間的關係,不只是醫生與病人這樣簡單而已。特別是梅斯梅爾的死對頭們,或許是因為嫉妒他可以吸引到這麼有錢的精神病人上門,於是四處散布消息,說帕拉蒂絲變成了梅斯梅爾的情婦。對帕拉蒂絲來說,她的琴藝現在也不再受到大家的矚目了。盲女會彈琴是一件奇事,但視力正常的淑女彈琴則完全沒什麼稀奇可言,要論琴藝,比她更精湛的貴族淑女恐怕隨便一找都有數百位。
在這則八卦故事的背後,或許真有些什麼事情發生。因為數星期之後,梅斯梅爾就隻身離開維也納前往巴黎;同時,他也跟妻子斷絕了一切關係。而不幸的帕拉蒂絲小姐則再度失去視力,但是很快地,她又變得跟以往一樣,以盲女彈琴者的身分大受歡迎,並且再次獲得特蕾莎女王的眷顧。至於維也納的醫生們,則似乎毫不在意失去了一位同僚。
1778 年二月,梅斯梅爾抵達巴黎,在此一邊展開新事業,一邊招攬貴族客戶。在幾星期內,他的事業就蒸蒸日上,甚至搬到了凡登廣場附近。來訪的富有病人,很多都深受無人相信的慢性精神疾病所苦已久。他的收費並不便宜,但是當他對這些貴客保證,他們那些不適的症狀很快就會解除時,客戶付錢可是付得毫不手軟。所有神經質、歇斯底里、精神不安的病人,全都聚集到他的診所尋求治療。
一年之後,梅斯梅爾出版了他的著作《發現動物磁性之論文》,又為自己的新發現增添了許多能見度。而且現在,他更引進了不同的新技術,讓更多人能得到治療的奇效。
這些新東西中,最有名的是一個叫做大圓桶的裝置。這是一張圓桌,或者該說是一個裝滿鐵塊的大圓桶,從其中伸出許多鐵棒,這些鐵棒可以被調整到不同的高度;而坐在這個儀器周圍的病人,可以因此藉著鐵棒將療效導往身體任何需要治療的地方:胃部、脾臟、肝臟,或是其他難以啟齒的部位。病人圍繞著這張桌子而坐,彼此由一條繩子串起來,形成一個「催眠流」(類似電流流經電路一樣的原理),等待著治療出現效果。
梅斯梅爾本人則或者將手按在病人身上,或者在旁演奏他的玻璃琴,來增強治療的效果。多數時候,不需要多少時間就會有神經質的病人昏倒,失去意識,或是開始抽搐。有些人的症狀激烈到需要梅斯梅爾的僕人將他們抱起,帶到一旁的接待室躺在排好的床墊上,以防止他們在碰撞的時候受傷。
梅斯梅爾為社會上不同階層的人都提供服務:在隔壁的房間裡,也設有一座「讓窮人使用的桶子」。這房間裝飾著柔軟的地毯、鏡子、厚重的布簾、各種占星術的圖畫等用來增添氣氛的裝飾。曾有人這樣形容:
梅斯梅爾先生的房子,就像一座神廟一樣,社會上各階層的人可以在此交會,修院高層、侯爵、平民百姓、士兵、醫生、少女、助產士、瀕死之人,當然也有身強體健的人。這些人全部都被神奇的力量所引導。在這裡有磁化的鐵棒,有一個密封的桶子,有魔杖,繩索,有開著花的小樹,還有口琴之類的樂器,在演奏的時候可以激起笑聲、淚水,然後轉化成愉悅。
梅斯梅爾一直非常希望自己偉大的發現,可以獲得官方的認證。他試著遊說法國皇家醫學會以及位於巴黎的法國科學院,企圖獲得他們的認同,卻都沒有成功。後來,他甚至更近一步開始磁化樹木,好讓更貧窮的病人也可以得到治療。但是這樣一來,梅斯梅爾變得愈來愈像一位江湖郎中了,結果開始招致其他對手醫師的批評。
不過,這些批評其實並沒有什麼效果。在當時甚至有一群貴族名人聯合起來,發起了一個基金,讓梅斯梅爾在外省也成立連鎖診所。透過這些手段,梅斯梅爾累積了相當驚人的財富。看起來,法國人跟那些不值得信任的英格蘭人一樣,也很容易出現神經質的毛病。受到這種形式比較輕微的精神疾病折磨的病人,會對那些保證可以緩解他們症狀的治療,而且不需要透過傳統痛苦的手段像是放血、灌腸或是催吐等方式,趨之若鶩。
梅斯梅爾的事業看似相當成功,蒸蒸日上,不過到了 1784 年,事情忽然急轉直下。反對梅斯梅爾的人,對於他能夠成功地招來這麼多多金的顧客,感到極度憤慨。他們用蔑視的語氣,談論著梅斯梅爾那本質上近乎詐騙的治療手段,以及他治療場所充滿情欲、極度危險的氣氛。
漂亮的女性不自覺地臣服於梅斯梅爾的力量之下。她們的情欲被挑起,變得癡迷甚至痙攣,愛慕地凝視著這位讓她們陷入恍惚狀態的男性的目光中,並且順從地跟他進入一旁的「救援室」中休息,地板上排著一排排的床墊,對公共道德的危害昭然若揭。即使是最高雅的貴族淑女似乎也難以抵擋梅斯梅爾的魅力。梅斯梅爾的對手與批評者在正義外衣的掩飾下,要求他停止一切活動。
在那些嫉妒梅斯梅爾的競爭者的要求下,法王路易十六指定了一個委員會去審查對他的指控。這個委員會的成員有不少是當時名聲顯赫的傑出學者,像是化學家拉瓦節、天文學家巴伊、吉約丹(他所發明的斷頭台裝置,國王很快就會用到了),還有當時的美國大使富蘭克林,一般人對於他所做的閃電電流實驗都耳熟能詳。
這組委員會的素質無可挑剔,但是他們真正詢問的對象卻不是梅斯梅爾本人,而是一位與他分道揚鑣的前助手戴斯隆。他們也忽視關於梅斯梅爾的治療法是否有效的問題,但是對大部分梅斯梅爾的病人來說,這才是重要的事。他們把重心放在是否有動物磁性這件事上,把這個當作最重要的問題,而答案則相當清楚:沒有物理證據可以肯定動物磁性確實存在。同時他們還引用了一連串實驗來佐證這項結論。
對於高雅的知識份子圈來說,這個委員會的報告自然帶來了相當大的傷害。至於梅斯梅爾一直念茲在茲,希望官方能肯定他的發現,這報告毫無疑問是宣判了死刑。實際上,這報告對那些受到這種治療效果吸引的人來說,似乎沒有太多影響。
科學家不斷進行讓人費解的討論,不過他們討論的主題總是圍繞在是否真的有另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它的威力又如何?對於那些想要治療精神疾病,抱著一絲希望的病人來說,他們對這些問題毫無興趣。梅斯梅爾的學生們則完全無視這份報告。他們認為,對於那些只關心自身利益的學院派學者來說,會寫出這種報告毫不令人意外。
但是不久之後,梅斯梅爾過去的陳年往事又被人翻了出來。
1784 年四月十六日,耶穌受難日,巴黎舉辦了一場大齋期聖靈音樂會,全巴黎的貴族跟皇室成員都出席了。演奏會上彈奏大鍵琴的盲人音樂家,正是來自維也納的帕拉蒂絲。關於她以前跟梅斯梅爾間的曖昧關係的流言蜚語,又開始遭人談論。當帕拉蒂絲決定要在巴黎多待六個月的時候,這些流言更是甚囂塵上。
此時,梅斯梅爾正受邀去里昂,他要在大眾面前治療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的弟弟,以展現其醫療手段的效果。但是不幸的,這場展示最後以大失敗告終。梅斯梅爾則因為太過羞愧,很快地逃離了巴黎,後來再也沒有什麼人繼續談論他,儘管他還繼續活了二十年。
在梅斯梅爾突然逃離巴黎後,催眠就不再像 1780 年代中期如日中天時那樣受歡迎了。但是群眾對這種治療法的興趣仍舊濃厚,在往後的一個世紀裡,催眠持續地吸引了愈來愈多有興趣的人。英國作家狄更斯就不斷地涉獵各種跟催眠有關的事物,這可不是一時興起而已。他的好友兼小說家柯林斯也常在他的劇情中加入催眠的元素。
但是這時候,催眠變得比較像是一種娛樂而不是治療的手段。同時,在愈來愈多靈媒、巫師或是超自然色彩滲入之後,催眠也不容易提高科學家及醫生對它的信賴。雖然當大家在提到催眠術時,仍會想起梅斯梅爾的名字[1],但是它早已不是當初發現時的樣貌了。在梅斯梅爾過世幾十年後,他當初所發明的技巧才再度復活,不過名稱不同,所依靠的也不再是神祕的動物磁性來運作,而是其他東西。
[1] 催眠的英文 mesmerism 就是來自梅斯梅爾的名字。
本文摘自貓頭鷹書房《瘋癲文明史:從瘋人院到精神醫學,一部 2000 年人類精神生活全史》
瘋癲,今日稱為精神疾病。它象徵社會中的失序,代表群體中的異常。今日我們如此恐懼瘋癲的出現,但回溯歷史,它早已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
本書從聖經時代討論到現代醫學,借鏡 2000 年精神疾病史,將帶領讀者認識這段和你我生活息息相關的歷史,也意圖從中為陷入困境的精神醫學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