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譚慶生
我是一個歷史本科畢業的日語教師。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學業與工作,這次竟然為我開啟了一道有趣的大門,進行了一趟曲折離奇的網路探險。
「最新」的戰前舊辭典
前陣子,有位日語學生在家裡找到一本 1988 年香港出版,但卻用著戰前舊日文的《最新日華辭典》(香港:日本文化學會,1988 年)。辭典裡面的漢字仍然是我們的繁體字,日文叫「旧字体 きゅうじたい」,而且用的是戰前的拼字法(歴史的仮名遣 れきしてきかなづかい):
而且從內容和排版方式看,肯定是戰前著作。
我覺得非常有趣:一本在 1988 年自稱「最新」的辭典,竟然是戰前的書;而這本戰前的辭典,到底又是什麼來歷?
從編者入手搜尋的驚人發現
為了了解這本字典的來歷,我嘗試 Google 編者「金東生」和「武田欣三」。二人名下除了我手上這個 1988 年香港版本之外,另一個比較舊的版本是 1968 年台南市「北一出版社」的版本,當時書名叫《標準日華大辭典》。但就算是 1968 年的辭典,一樣沒理由用戰前日文,所以這個不是最後答案。
於是我再再找,結果發現這位武田欣三 1930 年透過東京的漢籍書店「文求堂書店」發售過一本《日華辭典》,跟他合編的編者一樣姓金,不過叫金秉藩⋯⋯等一下!金秉藩,不就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愛新覺羅溥傑?!
溥傑與「金秉藩」,武田欣三與「武田欣二」
眾所周知溥傑是「最後的皇弟」,十多年前竹野內豐跟常盤貴子還拍攝過一部日劇,講述溥傑跟夫人嵯峨浩的故事。溥傑在 1920 年代末曾經奉溥儀之命,跟郭布羅潤麒一起到東京留學,後來歷經滿洲國、戰敗被俘,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改造」,供職文史工作及人大常委等,直至 1994 年去世。
「金秉藩」,就是溥儀在溥傑赴日前為他取的化名,希望他「秉承曾國藩之志,學成歸來恢復清朝」。但究竟編寫辭典的「金秉藩」,是否就是溥傑化名的「金秉藩」,抑或只是碰巧同名同姓呢?
再者,有關這本《日華辭典》,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的館藏紀錄中,編者標為「金秉藩.武田欣二」而並非「武田欣三」,都增添了不確定性。
進展突破!極其精準的發現!
正當以為線索斷絕,或至少不夠完備之際,竟然在中國的舊書網站「孔夫子舊書網」又發現了 1930 年(昭和 5 年)初版,1940 年(昭和 15 年)五版發行的《日華辭典》版權頁書影,當中的資訊極為關鍵:
版權頁清楚標示著者為「金秉藩.武田欣三」,地址是「東京市杉並區天沼町二五二」。再讀《溥傑自傳》有關留學期間的敘述,當中提到:
「遠山在打通大倉的門路之後(按:指遠山猛雄向日本財閥大倉喜七郎謀得贊助溥傑的生活費),大倉便介紹一個名叫武田秀三的「中國通」任我們的日語教師兼留學的東道主。我們住在他的家裡,在東京都杉并區天治二五二青地。」(《溥傑自傳》頁32)
溥傑清楚說出自己在東京的住址,雖與《日華辭典》版權頁上資訊有若干出入,但考慮到《溥傑自傳》乃是溥傑口述再由他人筆錄,過程中或出現手民之誤,而從「二五二」這個地段編號的準確度看來,兩者極有可能是同一地址,也就是說,辭典編者「金秉藩」,非常有可能就是化名「金秉藩」的皇弟愛新覺羅溥傑!
一堆未解的疑團
目前為止,雖然大致上整理出溥傑是《日華辭典》的編者,但仍然有不少光靠 Google 不能解開的疑團,有待歷史學者進一步考證。
一、有關日本人編者身份,現時有「武田欣三」和「武田欣二」兩個記載。因為「武田欣三」一名見於真實書影與眾多後來的翻印版本,我認為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的紀錄或許可能是錯的。此外,究竟這個「武田欣三」與溥傑口中的「武田秀三」又是否同一人?查「武田秀三」為「東京外國語學校支那語科」出身,或許真的是他編的辭典,而「欣三」可能是別名或字號?
二、溥傑是否真的有參與辭典編輯工作?辭典於 1930 年 12 月初版,距離溥傑 1930 年 4 月入讀「學習院」只有 8 個月,而溥傑自言由在中國開始學習日語到赴日並入讀「學習院」之間只有約兩年時間,其日語造詣是否足以勝任辭典編輯?但從辭典辭解極為簡單看來,溥傑或只需為詞語提供基本中文解釋,亦未可知。
三、有關辭典編纂的目的。將《日華辭典》與文求堂書店於同時期出版的《井上支那語辭典》(井上翠。東京:1932 年縮刷發行)比較,就會發現《日華辭典》是由武田欣三自行發行,文求堂書店只是負責售賣。
可惜因為文求堂書店早於 1954 年已經結業,而無法透過網路進一步直接求證。
如果這個編輯和發行的「武田欣三」真與溥傑寄住其家的「武田秀三」有所關連,則不得不懷疑當中目的並不單純。
溥傑曾稱武田秀三的哥哥「武田秀一是一個最後當了師團長的高級軍官。他的叔父是個退役多年的陸軍前輩軍官。」(《溥傑自傳》頁 32)按查此叔父或為武田秀雄(1863-1942),是日本海軍機關中將(與溥傑說法有出入),於 1913 年退役,後來任職與軍隊關係密切,生產大量軍用器械的「三菱合資會社」的顧問等。《日華辭典》由與軍部關係密切的人自行發行出版,印刷次數由 1930 年至 1940 年十年間多達五次,而且現時不少辭典均流落中國(孔夫子舊書網、淘寶等均見不少放售),不免令人聯想,這本《日華辭典》是不是由軍方授意甚至出資,供當年進軍滿洲以至中國本土的日本文官武將,帶到中國使用的呢?
更重要的是,辭典序文是由與溥儀及日本均關係密切,後來就任滿洲國國務院總理的鄭孝胥所寫,並稱譽武田欣三「著此書,將使太平之人相愛相親,以發其仁德,其志遠矣」,這會否就是後來日滿親善、東亞共榮的先聲?
溥傑在其不絕歌頌社會主義中國和共產黨,並徹底「反省己過」的自傳中,對歡送過出征中國之日軍已表示「羞愧、悔恨不已」(《溥傑自傳》頁 35-6),卻絲毫不提編纂辭典之事,或可側證此事與侵略直接相關,故此刻意隱諱?
四、辭典在戰後仍有翻印出版(即台南版本及香港版本),日本人編者姓名不變,華人編者則改為「金東生」。這令人聯想到當年國民黨政府嚴防「為匪宣傳」,致使翻印大陸出版物均須篡改作者姓名的歷史,在史學界即有陳寅恪改成「陳寅」,周一良改成「周乙良」「周乙量」等例。
溥傑在戰後被蘇聯軍隊俘虜,後來轉交中華人民共和國,加上 1960 年代正值「文化大革命」,台灣出版商避用他的名諱(哪怕只是化名),以防警總登門拜訪,在那個大力水手都可以等於總統蔣公的年代(1968 年柏楊事件),自是順理成章。後來香港再行翻印辭典,或許不知道當中因由,便襲用「金東生」一名,於是辭典編者本為溥傑這件事,就更被湮沒在歷史洪流中了。
結語:力求真實的網路探險
歷史研究,首重證據,所謂「孤證不立」,更何況野史傳聞,網路閒言?
所以這次全靠網路做成的考證,從史學專業的眼光看來,的確毫不綿密,甚至漏洞處處。但是時代確實在變,在資訊科技發達的今天,網路資訊或許已經成為不少範疇無可取代的原始史料,我們也應該思考如何有效而可信地運用它們。例如這次考證當中,就運用了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的線上館藏作為旁證,可惜《日華辭典》並無線上館藏,只能依靠中國的舊書網站,否則考證的證據將可以更堅實。
這次網路探險揪出的線索,希望可以讓大家認識溥傑這不為人知的「小事」,如果能夠拋磚引玉,為研究愛新覺羅家族、日中關係,或是滿洲國歷史等範疇開啟新的方向,那我將更感到榮幸,算是為自己所學的專業略盡綿力。
最後,必須感謝兩位日語學生兼朋友:擁有辭典的施葦俊君,幫忙大量網路搜尋並提供寶貴意見的李駿宇君,讓這次網路探險得以順利完成。
參考資料
- 金東生、武田欣三編:《最新日華大辭典》。香港:日本文化學會,1988年。
- 愛新覺羅溥傑口述、葉祖孚筆錄:《溥傑自傳》。香港:繁榮出版社,1994年。
-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北京:群眾出版社,1985年。
- 有關武田秀一及武田秀雄,均參考日語維基百科。
- 有關武田秀三,參https://ameblo.jp/derbaumkuchen/entry-11884768187.html
- 《日華辭典》書影出處:http://mbook.kongfz.com/14152/808696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