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依婷
嘉靖三十一年(1552)11 月 16 日,時年 37 歲的楊繼盛收到了自己陞任武選司的通報。武選司這個職位,並非是個上場打仗的官職,然而因職屬兵部,且擁有選兵選將之權,仍給當時喜愛談兵論劍的士人無限的武功想像。
這是楊繼盛今年第四次陞遷了。
去年(1551)年初,楊繼盛才因上疏諫阻開馬市而被貶到陝西狄道當典史,沒想到受謫不到兩年,政局發生變化,楊繼盛轉貶而陞,且短時間內連陞四次,成為眾人目光焦點。4 月時,他收到了陞山東諸城知縣的通報,8 月又陞南京戶部雲南司主事,才剛到南京就任沒多久,9 月又收到陞刑部湖廣司員外的通報,等到 11 月拿到憑證要動身北上時,再度收到了兵部武選司的陞遷通報。
對於前三次的陞遷,楊繼盛原本還打算告病不出,然而,一收到陞任武選司的通報,他便無法抗拒立下戎馬武功的誘惑,急忙趕路前往上任。從陞遷之速來看,他的仕途看似正要飛黃騰達,一展抱負。楊繼盛自覺受朝廷恩惠之大,於是急忙返京上任,途中過家門不入。途中,他也苦思該如何報效朝廷,最後他悟出其報國之道,即是:彈劾首輔嚴嵩。
楊繼盛到任後不久,便上呈〈請誅賊臣疏〉彈劾嚴嵩,上本後兩日,便被鎮撫司官員捉拿到鎮撫司施以拶手酷刑,鎮撫司官員逼問楊繼盛此事主使者何人。再兩日後,他又被打了 140 大板後下獄。不幸的是,下獄三年後,楊繼盛就被斬首棄市,此時的他才正值不惑之年。
楊繼盛入獄後所撰寫的《自書年譜》之中,詳細描寫了他受杖的過程以及獄中自我治療方式等紀錄,內容血腥露骨之直接,舖陳手法有如通俗小說,如提到自己身上的杖瘡太深,導致淤腫瘀滯,他用小刀把膿血割放出來,再以針線把腫脹的左腿上的腿皮給掀起來,用小刀刺了約一寸深,再沿周圍割了如錢幣一樣大的洞。膿血終於流出來了。楊繼盛不僅僅寫下他放膿血的過程,還刻意提到膿血至少流了四五碗量之多才停止,讓人讀起來毛骨悚然,頭皮發麻。
也許是楊繼盛的悶聲呻吟,也許是楊繼盛刮肉時拉動鐵鍊的金屬聲,甚至是其他犯人的驚恐聲。那獄卒提著燈尋找聲音來源,他越是靠近楊繼盛所關的那間牢房,燈光也就將牢房景象照得越清楚,當他終於看清牢房的景象時,嚇得手上的燈都快要持不住,驚呼「關公割骨療毒猶藉於人,不似老爺自割者。」民間老百姓對《三國演義》並不陌生,獄卒將楊繼盛割肉去膿的忍痛能力比作關公的「割骨療毒」,甚至又高明於關公。
楊繼盛刻意將此事記錄在其《年譜》,除了藉此傳達不屈的意志,也刻意將自己與關公作形象上的連結,寓意自己代表忠義的一方,有意形塑個人形象。這點也可以從楊繼盛的《年譜》中,特別露骨血腥的描寫自己受杖的慘況與獄中自我治療的情形看出。
廷杖雖非濫觴於明代,但卻因為明太祖行杖而成為明代諸帝用於處罰臣子的「祖制」。明代中後期,廷杖因過於常見,甚至漸漸形成一套處罰的基本公式。
然而,若從史書對明代中葉以後的紀錄來看,明代中後期的政治氛圍越來越「黑暗」、皇帝失職且越來越「怠惰」不上朝、越來越多專擅越權的權臣與權宦,但與此同時,因直言受杖而獲得名聲的「忠臣」與「正人」數量也越來越多,《明史》列傳中不乏生平事蹟無所著墨,卻因受杖留名青史者。
廷杖之殘酷,是談論明代政治氛圍之晦暗與暴力的一個重要切入點。不過,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些被打了屁股的官員們,似乎對這種職場暴力發展出另外一套應對措施。
明代監獄雖配有獄醫,但因刑罰所受的傷含有處罰與訓誡意涵,因此除非監獄裡流行傳染病,不然刑部醫官不會積極治療因為受刑產生的創傷。李梃的《醫學入門》亦稱:「杖瘡,於法本不當治。」但若是因為直言忤旨而受廷杖則另當別論,此時的廷杖某種程度來說,提高了受杖者的道德高度,贏得他人尊重,甚至有些仰慕者還會想方設法送藥物進來。
明代中晚期許多藥書中皆可見受杖刑後的治療藥方,而且多數是為了「化瘀」、「散血」、「止痛」。例如龔信的《古今醫鑒》收有:治杖打重、血上攻心的化瘀散;治杖後腫痛、瘀血不散、退血的止痛散;治杖打極重、血沁襠、不治即死的八仙過海;治杖打極重、痛不可忍、昏悶欲死的金箔散;治杖後潰爛久不愈者的補氣生血湯。此外,還有杖瘡膏、不二膏、白龍膏等各種膏藥。王肯堂在其《證治準繩》也提到乳香散、雞鳴散和五香散。陳實功的《外科正宗》則臚列鐵布衫丸、散瘀拈痛膏、玉紅膏、大成湯、珍珠散等。
多種不同療效的杖傷、杖瘡藥物,一方面反映了廣大的市場需求,另一方面則是顯示藥物市場的競爭激烈。藥材可作為人們社交活動的禮物,分享藥方與治療知識亦是有同樣處境的士大夫間交流之話題,贈送藥材意味著對受杖者的認同與雙方社會關係的連結。「受杖」與「藥材」之間產生了聯結,而「杖瘡」則晉升為一種「忠臣烈士」的身體印記。
明代廷杖記錄最多的時期,正是正德到萬曆朝間,這時也是杖數與杖死亡人數大幅增加的期間。相關史料中對於打問廷杖的描寫,程序上或者杖數上也越來越詳細。書寫者的刻意統計與記錄,反映出受杖者對於施諸自身不合理的暴力有所自覺。臣民無法抵抗統治者加諸其身的暴力,只能藉由一再的描繪身體的自我治療、或殘缺的身體,來詮釋發生於自身的暴行。
如果說廷杖是明代皇帝重建皇權的政治儀式,那麼受杖者們如此鉅細靡遺地書寫受杖經驗以及獄中點滴,並且嘗試出版廣而告知之,可以說是擁有書寫及出版優勢之文人群體的反擊與逆轉。當越多人書寫、傳播、出版描述廷杖施行等細節的文本,便有越多人能藉由閱讀,來想像參與公開行刑的的場景。
明代中後期士人們熱衷描寫忠臣殉死的受難細節,其活動與意義已然超出官方的政治宣傳,蘊含了更複雜的社會文化意義。而另一方面,這也反應了官方對於「忠」之鑑定與論述已失去全然的掌控與威信,士人的書寫從而漸漸開闢出另一詮釋「忠」之話語空間;換言之,「忠」逸脫出政治意涵,跳出形而上的道德範疇,進入了個人的形象及情感表述,進入了大眾文學與庶民的日常生活。
楊繼盛生前在獄中便有文人與他詩文往來,標榜他為忠臣。身後,以其彈劾嚴嵩而殉節為主題的小說和戲曲,如《鳴鳳記》和《表忠記》等,廣為流傳並深入民間,皆有助於促成楊繼盛死諫示忠的「忠臣」形象深植人心。
《明史》記載,嚴嵩下台後七年,隆慶皇帝繼位,「恤直諫諸臣,以繼盛為首。贈太常少卿,謚忠愍」。至清代,順治帝御製之《表忠錄》中特別表彰楊繼盛,「以旌忠鯁,垂法將來」。清末如康有為與蔡元培等人,也刻意選在楊繼盛北京故居松筠庵集會討論政事,藉此寓意他們與楊繼盛一樣忠心愛國。2016 年,河北保定北河照村的楊繼盛故里祠被選作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村委會牆上,大字寫著:「秉忠臣銘訓,思一心為民」。不管是官方或民間,明或清或此刻,楊繼盛作為一嘉靖「忠臣」的歷史認知已然完成,且還在持續進行中。
嘉靖三十四年秋天,日後擔任萬曆年間首輔的王錫爵,當時聽聞楊繼盛受刑之消息後難過得吃不下飯,感慨地跟兩個兒子說:「忠臣當如此矣。」
王夫人聽了,卻有另一番見解。
「不然。夫人人願爲忠臣,置人主於何地?不聞有諫行言聽,臣主俱榮者乎?」
她說人人都想當忠臣,但人人諫言求得美名的同時,無助於朝政也就算了,問題在於獲得「忠臣」榮耀的同時,上位者卻被醜化,被迫去扮演失職敗德的角色,如此一來,君臣關係自然緊張不睦。王夫人對於當時人人搶當忠臣,卻「不聞有諫行言聽,臣主俱榮」的細膩觀察,或許是我們另一種思考明代廷杖政治文化的角度。
參考資料
- 曹依婷,〈明代廷杖文化的身體暴力與榮譽:以楊繼盛為例〉,《史原》復刊第七期(台北,2016.9),頁1-40。
- 曹依婷,〈楊繼盛與「忠臣楊繼盛」之間:一個明代忠臣之再詮釋〉,國立政治大學歷史所碩班論文,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