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全國統一,訓政開始。然一年以來,對於西藏問題,未聞有何種之具體計畫。對於西康組織省政府,尤遲遲無期。索厥原因,良因由國內軍事尚未大定,而政府又無從明瞭康、藏現狀,蓋兩地隔膜既久,因為種種關係不許內地漢人入境。……故特呈請志願前赴康、藏調查。 ──劉曼卿
1927 年,21 歲的劉曼卿正在北平道濟醫院護士訓練班學習。北京剛改名為北平,五色旗換上青天白日旗,在寧靜如世外桃源的教會醫院裡,這名身體孱弱、性情剛毅的妙齡女子,似乎也感覺到時代的變遷以及時代對她的召喚。
劉曼卿雖年輕,經歷卻非同尋常。她的父親劉華軒為清末駐藏大臣聯豫[1]的秘書,她出生也生長於拉薩,以拉薩為一生念茲在茲的故土。
1911 年,清廷駐藏高級軍官鐘穎[2]發動「拉薩之亂」,西藏局勢陷入混亂,漢藏矛盾激化,西藏民軍驅逐川軍及當地的漢族居民。1915 年,拉薩街頭「番言殺漢,漢言殺番 」,很多旅居西藏的漢族商人、民居遭到屠殺。8 月,劉華軒在拉薩的住所被焚毀,劉家避難至印度大吉嶺。
大吉嶺為印度紅茶產地及避暑勝地,很多英國人居住於此。劉父在當地開了一家點心店,「餅餌之制,一如華式,健啖客每樂就之」。九嵗的劉曼卿 「於課暇即作助理,其善治事,當即此為之基」。[3]等家中經濟狀況稍有好轉,父母將女兒送到一所教會學校學習。劉曼卿很快用英語與其他人交流,還學到不少基督教禮儀習俗。
1918 年,劉華軒一家經海路回國,定居北京東城。12 歲的劉曼卿入讀北京第一小學,易藏裝為漢裝,僅用半年便熟悉了漢文,且「聰慧之資,每試輒冠群倫,而活潑敏捷,更非內地女子可及」。[4]然後,考入通州女子師範。她不拘禮法與紀律,曾因代同學考試而被學校處罰。
劉曼卿的家庭環境和生活經歷讓她不同於一般的內地少女,其性格外向,胸有大志,志在「旨在回歸西藏,提倡改良康藏女界生活,以期漸次促進于文明」。因為「衛生為西藏所急需也」,[5]她在師範學校畢業後又入道濟醫院學護士專業,希望以後有機會為西藏同胞服務。
道濟醫院為西方宣教士所創辦,護士班開設有護士專業課程、宗教課及護士倫理課。做手術前,必須禱告;上課和實習時,都要講英文。劉曼卿原本就有英文基礎,英文琅琅上口,經常向美國女醫生瑪麗安.西妮雷恩(Marian Sinelain)請教醫學基礎知識和管理知識,向德國護士長珍妮.米奇朗恩(Jenet Mekillen)請教護理技能。[6]
在中國政局翻天覆地之際,西藏政局也動盪不安。
西藏與中國關係斷絕,達賴喇嘛與班禪喇嘛之間矛盾激化,班禪喇嘛出走中國,在青海、蒙古各地弘揚佛法,並在成都、北京、南京等地設立辦事處。劉華軒被聘為班禪喇嘛駐川辦事處工作人員,負責編輯《藏民聲淚》雜誌,向中國民眾介紹西藏的情況。在成都工作的劉華軒常常將雜誌寄到北京家中,每收到一期,劉曼卿都如獲至寶,一字不漏地仔細閱讀,從中獲取來自西藏的最新資訊。
1928 年 1 月,南京政府籌設蒙藏委員會。劉夢忱、白雲梯及西康人格桑澤仁等 7 人被任命為蒙藏委員會委員。12 月 18 日,南京政府正式將北洋政府的蒙藏院改為蒙藏委員會,直屬行政院。[7]
1928 年 7 月,劉華軒通過朋友關係,幫即將畢業的女兒在南京蒙藏委員會籌備組找到一個文秘職位。父親對女兒懷有一份深深的愧疚:三年前,他安排女兒與研究西藏問題的專家和行政官員蕭嘉木結婚。蕭嘉木的父親蕭必達是劉華軒的老朋友,曾任北洋政府國會議員及國務院高等邊政顧問。兩家似乎門當戶對,兩個年輕人都關心西藏問題,似乎是一樁美好因緣。但是,陰差陽錯,兩人偏偏合不來,幾個月後便和平分手。[8]
正當劉曼卿打理行囊、等待南下時,一個歷史性機遇出現在面前,命運之神從來不會光顧沒有準備的人:十三世達賴喇嘛派遣其心腹──五臺山堪布[9]羅桑巴桑喇嘛作為特使去南京拜會蔣介石,羅桑巴桑的漢文並不流暢,需要找一位翻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有人向他推薦劉曼卿──劉曼卿精通藏語、漢語、英語、烏拉爾語及土耳其語,堪稱語言天才,羅桑巴桑與她見面之後感到非常滿意。果然,在這次恢復中藏聯繫的重要會談中,劉曼卿出色完成翻譯任務,「為羅桑巴桑作通譯,以覲蔣介石先生,蔣先生驚許之,邀為國府書吏」。[10]
劉曼卿 22 嵗即擔任行政院一等文書官,並她不感到滿足,在蒙藏委員會,「儕輩俱一時上選,走筆應對之事,予僅隨班附和而已。自知文謅謅作江南才子非其所長,且非所願,遂奉書古香芹(古應芬)文官長,言有邊行之志」。她在題為「志願到康藏調查現狀,以供政府參考整理國防事」的申請書中説:「竊康、藏為中國五族之一,土地之大,物產之富,向為列強所垂涎。蓋因國事靡定,不暇注意邊防,致使英帝國主義者乘機侵略,一日千里,瞻念前途不寒而慄。」[11]
新政府「不拘一格用人才」:1929 年 6 月 20 日,一紙蓋有國民政府行政院大印的派任書放在劉曼卿面前。她的入康藏考察申請得到正式批准,並發給旅費大洋五千元。劉曼卿説:「政府齎予盤川之資五千金,既非闊公使,買舟命駕亦已贍矣。但慮只影單形,萬里長征略無照拂,適有康人葉履觀將返康,藏人孔黨將稱欲入藏,途邀約葉君,而代請政府與孔君以調查員職務,俾得偕行。」[12]
在種族、宗教與性別的摺疊時空中
劉曼卿藏名為雍金,她是一名兼有漢、回、藏血統的混血兒,從小在多元種族、文化和宗教信仰的背景下長大,其言行思想與「中國本部」的居民大不相同。
劉曼卿的父親劉華軒有漢族與回族雙重血統,劉曼卿的母親黎女士來自西康木雅部落──此藏族部落歷史古老,被稱為「木雅娃」。在拉薩,對劉家這樣的回藏通婚家族,稱之為「藏回」。他們既保持伊斯蘭教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習慣,又不斷受到藏族文化的影響,融入藏族的生活方式,如説藏語、穿藏裝、吃藏餐、住藏式居所。[13]
父親是回教徒,母親是佛教徒,兩種宗教信仰在劉家並行不悖。年幼時的劉曼卿被安排上過幾年回民私塾,學習古蘭經和土耳其文。她同家人一道,遵守回教禮儀習俗,每逢開齋節、宰牲節、聖紀節,都要到清朝時修建的漢回式大清真寺禮拜,在額書橫匾「至教永垂」之下聆聽阿訇宣經。她也時常同哥哥、妹妹跑到大昭寺前的廣場,聽喇嘛們誦經宣經,觀看朝聖民眾行叩頭禮,默默地接受藏傳佛教文化的耳濡目染。[14]
當時,西藏實行政教合一統治模式,藏傳佛教儼然具有國教之地位,但對其他種族和宗教信仰並不排斥或壓迫。有一群回教徒生活在拉薩,他們又分為兩類,一種是回族的回教徒(稱「纏頭」或「卡契」),另一種是漢人的回教徒——後者中有一部分並非真正信徒,只是託名回教徒,以獲得西藏政府的稅賦減免。
劉曼卿入藏之後,故地重遊,行至清真寺一帶,「漢人回教徒多以四川土話相告,嗄劉家的姑娘呀,予回頭覘之,又避入人叢中。素知藏中回回分兩類,一即漢人落籍者,一屬纏頭。清季兩派勢力俱勝,而尤以漢人教徒為最,差役賦稅均免。今已漸被褫削,且常由藏方派人為監察,即如此寺,亦有藏人為樹護,且時飲酒食豚肩,醉飽走臥大殿。回回自以為深忌,但終莫奈之何。」[15]
另一方面,劉家在旅居大吉嶺期間,劉曼卿上過英國傳教士開辦的教會學校;回到北京後,又在道濟醫院護士學校接觸基督信仰與西方文化。她對基督教頗有好感,與許多女宣教士結下很深的情誼。劉曼卿遊走於伊斯蘭教、藏傳佛教和基督教之間,並未篤信某一種宗教,卻又從各種宗教中汲取精神養分。
同時,劉華軒是一名讀書人,注重儒家文化教育,對兩個女兒也不例外,劉曼卿從小也跟隨父親讀四書五經。儒教強調孝道,劉曼卿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在赴藏遠行前特別到北平向母親辭行,「抵平後伏謁在堂,母已咽哽不能成聲,予欲強為歡笑而不可能,乃惟有相持飲泣而已,於此婉轉悲啼之頃,誑以食國之祿,須忠國之事,政府有命,蹈湯赴火不敢辭,若不奉命,禍且將及。母素溺愛,不忍過拂,且亦知國事甚重,何敢瞻徇。後乃謂拚將一塊肉聊以酬邦家,言既贅以長籲,予斯時之剜痡,筆述有所不及也」。[16]這一場景,有點像現代版的「岳母刺字」。
在赴西藏路上,劉曼卿經過成都,與任職於暑襪街班禪喇嘛駐川辦事處的父親小聚數日:
相見悲喜雜來,無暇問起居,投懷訴辛勞,父撫予髮問,兒何不知量,使四方,不辱命,爾能之耶?吾垂暮年,汝此去不可測,設不幸,爾忍遺二親耶?予敬答曰,父示自應謹遵,但政府有意撫綏康藏,他人辭勞不敢往,我等藏族,寜容推卸,故政府授命,兒頓忘其愚魯也,至生死之途,原應權其輕重,果擲兒一命而能有益於國,父其謂無代價耶?父揮淚承吾言曰,去諸,我觀其成。[17]
劉曼卿在北京就學期間,正好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勃興之時,劉曼卿接受現代民族主義和反帝思想之熏染,也萌生了對女性身份的自覺。
她先後經歷兩次婚姻的失敗:一次是如同易卜生和魯迅筆下的「娜拉」那樣從蕭家出走;另一次則是與蒙藏委員會同事格桑澤仁的婚變:她先與格桑澤仁相戀,後來妹妹劉曼雲愛上格桑澤仁,姊妹倆按照藏人習俗,一同嫁給格桑澤仁──但劉曼卿已受過西方現代文化薰陶,不願繼續此種姊妹同侍一夫的婚姻方式,遂離開這個家庭。後來,劉曼雲與格桑澤仁育有一男一女,劉曼卿則直到英年早逝,終身再未婚育。[18]
正因為這兩次不幸的婚姻,在那個男女有別的時代,劉曼卿不得不忍受別樣的眼光和評論。後來的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吳忠信即認為劉曼卿乃「一浪漫女士」,且「行為無狀」。[19]
劉曼卿在成都短暫停留期間,曾去拜訪四川軍閥劉文輝。當時,劉文輝的軍隊佔據西康地區,通過該地區需要得到其同意。思想守舊的劉文輝發現一名年輕女子居然承擔中央政府特使的職責,一開始頗不以為然,劉曼卿則如同花木蘭見君王般據理力爭:
日見劉文輝軍長于舊將軍衙門,現刻規模猶為舊觀。在外會客室略候,被導入最末間應接處相見,交國府知會與私人信函畢,即問履歷,略加獎飾,然意頗怪予輕於舉動,謂青年徒趁血氣,未知世故,以康藏蠻荒地,君能履之無難色耶?予答以一事之成,自必有多數供犧牲,某即願為犧牲之一份,以促社會人士之覺醒,且人各有能不能,某生長邊地越蠻荒,入四裔,此其能,若屈處內地,舍所能用不能,誤公復誤私矣,故行志特堅耳。劉微頷,囑稍候待發護照。[20]
一路上,劉曼卿之所見所聞,讓其哀嘆中國女性地位之卑微、處境之悲慘。在長江輪船上,她與一名買辦夫人連床抵足,細聆其家常瑣務。該夫人先述其夫習於浪蕩,月入之資盡供揮霍,故彼不能不隨身監督,但水上飄泊,萍蹤無定,內心悲苦。
劉曼卿由此有了一番思索:女性身份和精神上的獨立,首先是經濟的獨立,「予等同屬女流,自興共鳴,然渠仰食良人,視為埰地,負隅將崩,慄懼必起,此固非女子本身之過失,家庭社會褫其自立之機會,致成坐食無用,良可哀也。」她又驕傲地發現自己與「商人婦的處境有天淵之別:「竊思同處斗室,同屬女性,我為國事,彼為家事,俱憂心忡忡,鎮日眉鎖,雖事之大小公私各有分際,而一樣做人忙則相似也。」
繼續閱讀:以西藏為己責的巾幗英雄──劉曼卿(中)
[1] 聯豫:滿族,清帝國最後一任駐藏大臣。其任上企圖直接操縱西藏政治經濟。宣統二年(1910 年),鐘穎統帥二千餘名川軍抵藏,十三世達賴喇嘛逃往英屬印度,聯豫奏報朝廷,褫奪達賴喇嘛的名號和部分官員的官階品第。辛亥革命爆發,駐拉薩清軍發生動亂,聯豫於 1912 年離開西藏經印度回到內地,駐藏大臣制度終結。聯豫在民國法庭審判鍾穎時出庭作證。
[2] 鍾穎(1887-1915):滿洲正黃旗人。早年在四川練新軍,1910 年率軍進入拉薩。次年,鍾穎策動兵變,殺害左參贊羅長裿,造成藏人傷亡,史稱拉薩兵變。民國成立後,被任命為首任西藏辦事長官。西藏政府不承認其地位,迫使其離開。鍾回北京後被捕受審。袁世凱簽發《大總統申令》稱:“該長官要結亂兵,擅離職守,以致藏民茹痛,邊境騷然。已屬罪無可逭,又復挾私嫁禍,擅殺忠良,焚毀屍骸,慘無人道。鍾穎著處以死刑,依法執行。”鍾穎隨即被處死。
[3] 蔣唯心:《記劉曼卿女士》,《上海畫報》英文譯本,原文見美國《婦人雜誌》。
[4] 蔣唯心:《記劉曼卿女士》。
[5] 蔣唯心:《記劉曼卿女士》。
[6] 丁小文:《民國藏地“女欽差”劉曼卿》,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3 年版,頁 15。
[7] 蒙藏委員會下設總務處、蒙事處、藏事處、參事處、秘書室、編譯室、調查室及蒙藏教育委員會等,任命閻錫山、趙戴文為正、副委員長,委員增加班禪喇嘛、諾那活佛等人,又設北平辦事處、駐印通訊處,印行與西藏、蒙古有關的雜誌,並開辦學校。見朱麗雙:《民國政府的西藏專使》,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頁 112。
[8]丁小文:《民國藏地“女欽差”劉曼卿》,頁 14-15。
[9] 堪布:藏傳佛教稱謂,意為佛學博士,在特定寺院提供佛學教育的出家僧侶,通過九至十五年的學習,才可以享有這個稱號。在格魯派傳統中,被稱為堪布的僧人同時兼負寺院的管理職責,其角色與漢傳佛教中的住持類似。
[10] 蔣唯心:《記劉曼卿女士》。
[11] 劉曼卿關於請求入藏調查邊情的呈文,見劉曼卿:《康藏軺征》,台北:南天書局,1987 年版,頁 1-2。
[12] 劉曼卿《康藏軺征·自序》。
[13] 丁小文:《民國藏地“女欽差”劉曼卿》,頁2。
[14] 丁小文:《五百年不遇”的奇女子——近代第一位赴藏“女欽差”劉曼卿》,見《中國國家歷史·三》,北京:東方出版社,2016年版。
[15] 劉曼卿:《康藏軺征》。
[16] 劉曼卿:《康藏軺征·自序》。
[17] 劉曼卿:《康藏軺征》,頁 12-13。
[18] 据《四川近現代人物傳》第一輯格桑澤仁條目記載,劉曼卿曾經嫁給格桑澤仁。也有當年的旁觀者回憶説,格桑澤仁早年患肺炎,劉曼卿曾經護理過他,兩人因此相愛。
[19] 吳忠信:《吳忠信入藏日記》,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合編:《黃慕松、吳忠信、趙守鈺、戴傳賢奉使辦理藏事報告書》,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3 年版,頁 258。
[20] 劉曼卿:《康藏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