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院「重探抗戰史」(Revisiting the 2nd Sino-Japanese War)跨國研究團隊 從七七的發展看來,一個偶發事件竟一步步演變成中日全面大戰,內中實有錯綜複雜的原因。 國際情勢對中國不利 英國與日本關係密切,英日曾有多年的祕密同盟;美國對華政策一向主張門戶開放,反對任何國家占領中國領土,或謀取獨占性的商業利益。所以,七七事變時,國民政府希望援引1932年一二八事變的前例,由英美兩國出面調停。可惜1937年7月的世局與5年前大不相同。 當時,世界經濟正陷入大蕭條,德國納粹黨已在中歐崛起,希特勒的納粹黨已取代了威瑪共和民主政體,實行軍國主義,造成歐洲各國的緊張。西班牙內戰正殷,希特勒及義大利的墨索里尼都支持佛朗哥,而英美等國因為本身經濟和政治上的困難,對於德、義、西發展默不作聲,更無暇顧及東亞的動盪。而美國國內孤立主義仍高漲,羅斯福總統自己正專注於他的新政(New Deal Program),希望帶領美國走出蕭條,中日的衝突只得放在一邊。 中國原本和德國、義大利友好,但1937年時德、義、日三國軸心的態勢已隱然成形,德、義無暇、也不便干涉中日的糾紛。因此,中國當時很難獲得西方社會的支持;抗日,只有靠自己。 另一個與中日都有密切關係的蘇俄,它的疆域橫跨歐亞,西線面對德國,東線面對日本,再加上德、義、日都反共,因此蘇俄密切關注歐洲和華北的發展,防止日德東西夾攻的威脅。中日衝突,正好舒緩俄國東面的威脅,所以,俄國在1937年的策略是坐山看虎鬥,盡量引導中日開戰。因此,蘇俄不但不會幫忙息戰,反而盡量煽火。 七七事變的43天後,中俄在1937年8月21日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對中國來說,在抗戰初期得以取得蘇俄的軍備支援;對俄國來說,中日開戰,日軍南下,俄國在亞洲東線的威脅因而減緩,中國替俄國擋住了日軍的砲火。 中日衝突不斷,大戰一觸即發 辛丑條約賦予十國在華駐軍的權利,但日本企圖心最大,從民國初年就透過製造事端、武力威脅、外交運用等方式,不斷擴展在中國的權益,1928年的「五三濟南慘案」,中國人均引以為國恥。 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本占領東北,成為中國人心中的另一個國恥。從此中日之間的軍事衝突就沒有停過。六年之間,中國不斷隱忍,盡量不讓戰爭擴大。七七事變發生時,中國軍民對日本長期累積的怒火,已是忍無可忍,當時中日緊張的局勢,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日本這邊,主戰的軍人(主要是華北駐屯軍、關東軍)對於華北局勢停滯不前的情形不耐煩,早就想以武力徹底控制華北。當東京仍想努力維持「不擴大方針」時,他們卻失去耐心,各個「殺氣騰騰」,急於求戰。 另一方面,部分了解中國情勢的日本人士,觀察到國民政府自1935年收回四川以來的各項建設,深感如果再不出手,將會失去控制華北的機會。 當時,日本政軍方面已有人注意到華北情勢險惡,隨時會爆發事件。大谷光瑞(日本浄土真宗本願寺22世門主,與日本高層關係密切)提醒東京應避免在華北挑起事端「防止意外戰爭的發生。」[1] 駐北平武官今井武夫擔憂日本在華北若逼得太緊,隨時可能發生不幸,他曾建議應稍緩對華北經濟方面的要求,避免意外發生。石原莞爾也擔心「華北會有突發事變。」[2] 然而,這些警訊沒有令那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強硬派停下腳步。雙方都已劍拔弩張,任何一點星星之火,都可能點燃大戰。 日本無法掌握「擴大派」與「不擴大派」的爭論 日本對華雖有「不擴大事態,不對華用兵」的原則,但是黨政領導人對於「擴大派」和「不擴大派」的爭論,卻束手無策。華北駐屯軍主任參謀堀毛一麿的手記指出,自七七事變以來,陸軍中央及駐屯軍司令部對於不擴大方針是否恰當的議論,「形成個人各樣的意見對立,不知如何整理頭緒」。[3] 中央部未顯示果斷的態度,參謀長、司令官也僅在混沌中拖時間。[4] 結果,華北的衝突不斷升級,東京無法達成共識,以至盧溝橋事變後的交涉遲遲沒有結果。東京曾經三次決定從內地(日本本島)增兵,但每次都因為華北的協議即將達成而拖延下來。拖得越久,軍部的「擴大派」越不耐煩,最後,石原莞爾這些主張不擴大的聲音受到壓制,東京閣議決定從本島動員三個師團到華北,和平的希望也隨之熄滅。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當時想在華北製造傀儡政權,然後逐步控制中國,但並無在中國大規模用兵的計畫;即使是這些主戰的強硬派,也知道不能在中國全面作戰,他們只是想「打一仗而膺懲中國即可」,一旦達到目的,就立刻撤兵,畢竟「防蘇」才是日本軍事上不可忽略的目標。但他們錯估了中國的民族性,中國不是個受到「膺懲」就低頭的民族。 宋哲元處置失當 宋哲元是當時華北冀察地區的最高軍政領導,當時河北、平津地區所有的地方首長,幾乎都是二十九軍的人。宋哲元名義上聽命南京國民政府,實際上卻致力於擴大自己的勢力。他把冀察政務委員會做成南京政府和日本之間的緩衝區,一方面敷衍中央,一方面與日軍周旋,對日本作出不少讓步。 西安事變後,國民政府加快了政治和社會統一的步伐;相對地也加大了日本「華北特殊化」的壓力,宋哲元處境更加為難。他對變動的局勢拿不出應對的辦法,反而一走了之,1937年5月以「養病」為由回到山東老家,使得情勢更加難控制。 宋哲元在七七事變後第四天才回到天津主持大局,但他在應對處置上有不少失著。 首先,宋哲元認為可以獨力解決這個事件,抗拒中央的涉入。蔣介石一再命令他把司令部移到保定,速做應戰準備,他沒有做,等到真打起來,二十九軍倉促應戰,才發現不堪一擊,主力迅速潰敗,導致最後的大撤退。 其次,當時南北通訊本來就不順暢,再加上宋哲元對南京各種詢問、指示的電報一味敷衍、拖延,既不把詳細交涉的情形向南京報告,也不請示任何機宜,以至南京無法準確掌握冀察方面的發展,中央與地方之間的猜疑,多少影響南京方面的決策。 第三,宋哲元昧於大局,以為對日讓步,就可以大事化小,對於駐屯軍的要求,包括道歉、撤軍、把所有反日的黨政軍力量全部撤出河北等等,他都接受,而且婉拒中央的支援,不願中央軍進入華北。然而,委屈卻未能求全。蔣介石對他極為失望,「倭此欲根本解決冀察與宋哲元,而宋始終不悟,有以為可對倭退讓苟安而僅對中央怨恨,要求中央入冀部隊撤退,可痛心乎!」[5] 宋哲元這麼做,除了對情勢判斷不明外,背後還有他的私心。他把冀察當作自己的勢力範圍,擔心蔣介石以抗日為名,使中央的力量重新回到華北。因此,他罔顧蔣介石一再電促儘部署滄洲、石家莊、與保定的防線,反而要求南京停止派孫仲連等部隊北上,還要二十九軍依照協議撤軍,一誤再誤,等到廊坊事件和廣安門事件,日軍發動攻勢,二十九軍節節潰敗,籌碼全失,大勢已去。 陳誠批評宋哲元 「既不能令,又不受命」,[6]一步步走錯,這位長城抗戰的抗日名將,最後落得身敗名損。 西安事變後,中國不可能對日再讓步 七七事變時中國的情況與九一八事變時大不相同。1931年日本侵占東北時,中國仍是一盤散沙,各地軍閥割據,中國人尚未有整體國家的概念。但是,六年的時光,國民政府已「今非昔比」。[7] 兩廣重新納入中央體制,中央勢力進入西南,除了冀察地區、新疆、陝北及甘肅一小部分分別被日本、蘇聯、中共控制外,其餘省份大致聽奉中央命令,蔣介石設定的「攘外必先安內」已有相當成果。1935年成立「資源委員會」,開發國防戰略資源,加速重工業、軍工業的建設。「新生活運動」在全國各地熱烈展開;1935年還完成幣制改革,統一全國貨幣金融體系。1936年開始試行「兵役法」,徵集兵源,加以軍事訓練。交通建設在這幾年間突飛猛進,鐵、公路都有顯著增長。國民政府的軍隊整編計畫到了1937年已完成30個師的整編,空軍、海軍方面亦有建樹。 1936年底西安事變之後,中國各個政軍派系都開始擁護蔣委員抗日,至少在形式上,內戰停止了。國民政府在經濟、思想、軍事各方面的備戰都初具效果,雖然準備尚未充分,但蔣介石此時抗日的底氣已大不相同。 再加上這6年間中日間發生多次軍事衝突,民間仇日、反日的情緒高漲。七七事變爆發,輿論沸騰,全國民心更是憤慨至極,中央政府已無空間再拖延對日開戰。如果再不抵抗,內戰勢將再起。王世杰和王寵惠都指出,「如中央遙視華北之淪陷而不救,或坐視華北當局接受喪失主權的條件而不預為之地,則對內對外中央均將不保。」[8] 蔣介石自然也了解這個道理:「雖欲不戰,亦不可得,否則國內必起分崩之禍。」[9] 所以,「與其國內分崩,不如抗倭作戰」。[10] 日本未正視中國戰略變化與情勢發展 服部聰(Hattori Satoshi)與德瑞冉(Edward J. Drera)指出,盧溝橋事變使日本陷入曠日持久的中日全面大戰,最後耗盡了日本的國力,主要是由於日本軍方的兩個疏忽。第一個是政治的:東京忽視了1937年中國政軍情勢已發生根本的變化,以為可以循前例以武力使國民政府讓步。第二個原因是軍事的:日本當時信心滿滿,認為數週之內即可取得決定性的軍事勝利。但是,他們忽略了中國可能的頑強抵抗。雖然有人提出警告,但被主戰的主流意見駁回。[11] 日方忽略國民政府戰略上的變化,未正視西安事變之後中國政情的發展,復又未重視蔣介石在7月17日「廬山會談」發出的警訊(華北是中國抗日的底線),越過這條線,中國軍民必起而反抗。遺憾的是,日本大部分政軍人士還以為中國這次會像以前一樣,只要增加一些壓力,中國就會讓步。 日本的誤判,還有一個原因。他們不知道,就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東北不比華北。東北畢竟是在關外,九一八失去東北之痛尚可忍,但華北就不同了。華北一失,中原門戶大開,整個中國也就難保了。所以,蔣介石一定不能容許日本占領華北、或是搞華北特殊化,使華北脫離中央。 不過,和戰之間仍有模糊空間,從當時南京和二十九軍來往的電報、以及蔣介石積極請國際調解可看出,蔣介石對於是戰是和,有相當大的掙扎。[12] 如果駐屯軍對控制華北的企圖稍微收斂,或是對於撤軍一事不這麼咄咄逼人,又或是日本接受英美調停,那麼,九一八事變以來打打停停的狀況可能還會繼續下去。 遺憾的是,日本少數了解中國、主張慎重的人士,他們的聲音被激進的陸軍和過度樂觀的輿論壓制下去。參謀本部作戰部長石原莞爾反對對華用兵、甚至提出「華北撤退論」,但他在兩個月後日本決定增兵上海時遭到撤換。[13] 最後,日本越過了華北這個中國抗戰最後一道界碑,「不衝破這道界碑,和平猶未絕望;衝破這道界碑……就只好與日寇拼命了。」[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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