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明純(台灣大學歷史所博士候選人) 11月11日的光棍節(又稱雙十一節)在不久之前才剛落幕。這個原本在網路與校園文化中流行的娛樂性節日,從2009年開始,由淘寶網推出的雙十一購物狂歡活動,在許多電子商務公司紛紛跟進之下,逐漸演變為全球性的雙十一購物狂歡節,網路購物的交易額可說年年創下新高。 不過,有學者指出,雙十一購物狂歡節買氣蓬勃的背後所隱含的,其實是中國性別失衡的社會衝擊問題。[1]另外,就在雙十一之前,中共當局宣布一胎化政策解禁,全面開放所謂的「二孩」。持續了三十多年的一胎化政策,在控制人口增長的同時,也讓中國面臨了男女性別比例失衡、少子化、勞動力短缺等問題。 即使單身男性被視為社會穩定的一種威脅,但「剩男」問題在中國社會並未獲得太多的關注與議論,反倒年近三十,居住於城市的高學歷高收入,卻仍未進入婚姻的女性,承擔更為沉重的,來自家庭、社會,甚至國家媒體所施加的結婚壓力與單身污名,被貼上了所謂的「剩女」的標籤。 回溯過往的歷史,現今中國女性的婚姻與財產權現況,是與時俱進抑或呈現倒退?目前中國的性別平權運動,又如何在國家的壓迫與性別歧視之下展開抵抗?洪理達(Leta Hong Fincher)所著的這本《中國剩女:性別歧視與財富分配不均的權力遊戲》所提供的視角與觀察,正好打破了過去我們對於上述問題的迷思。 作者出生於香港,自小隨外交官父親與語言學家母親常駐國外,哈佛與史丹福大學修讀東亞研究,其後在美國之音新聞部擔任記者期間,曾以中緬邊界販賣婦女的報導影片,獲得專業新聞工作者協會(Society of Professional Journalism)的優秀記者獎項,可以說長期關注亞洲的社會與性別問題。而本書是作者在中國清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以兩年半時間,通過訪談兩百多位受訪者為基礎的調查研究成果,於2014年以英文出版成書,並廣受好評,今年則在台港兩地以中文出版。 本書的調查指出,「剩女」在某種程度上只是個虛構的假議題。 2007年以來,中國官方透過新聞報導、社論、電視節目等媒體,以「工作太專注」、「事業野心太大」、「擇偶標準太挑剔」、「不願降低標準」等論述,對於居住在城市,年近三十的高學歷單身女子進行鋪天蓋地的污名化運動。[2]官方媒體透過一連串的運作,藉此形塑大眾對於「剩女」的意識形態,試圖以此來使上述被歸類為「剩女」的單身女性,停止專注於工作並走入婚姻,目的是在性別失衡危機之下,向高學歷的單身女子推廣婚姻與生育,來遂行其提高人口素質的政策,並維持社會穩定。 馴服焦躁的男性並走入婚姻與生育,被視為女性的一種「天職」,反之則被視為威脅社會道德結構。官方的媒體運動影響所及,致使許多高學歷的年輕女性,在媒體與親友的輪番「轟炸」之下,將「剩女」逐漸內化為內心的一種恐慌,由於背負著強大的結婚壓力,往往拉著不適合的結婚對象,倉促的走進婚姻。 而男多女少的人口結構,並未使女性在婚姻市場中佔有優勢,反而是為了避免婚約中止,淪為所謂的「剩女」,導致在婚姻的各種權益上做出過多的讓步,特別是購買房產一事之上。 由於在中國,現行房產登記制度的缺失,女性即使贊助了部分資金幫助男方購買新房,但房產卻難以登記在兩個人名下,為了擺脫「剩女」的標籤,很多女性寧願為了走入婚姻,而放棄爭取房產為夫妻兩人共同持有。再加上男方往往能夠獲得來自父母親友較多的購屋資金,致使夫家往往對房產的登記有較大的發言權,因此房產登記的所有權人,往往都是登記為男性。 作者也提到,先買房再結婚的要求,表面上看似是女性及其家人爭取婚姻保障的一種表現,而媒體也常製造出扛下購屋的巨大壓力,皆由男性全數承擔的論述,但許多男性在買房時,能獲得較多父母或長輩的金援,得以購買房產,卻是不爭的事實。 反觀女性,尋求父母或家人協助購屋卻相當困難,甚至在孝道的壓力下,被要求出資贊助旁系的男性親戚買房,都是很普遍的事。此外,許多女性亦不認為自己能夠如同男性一樣,向父母提出金援購屋的要求;或即使自己也有挹注資金協助購屋,但房產的所有權只登記在丈夫名下也認為並無不妥。可以說女性與男性一樣承擔了結婚購屋的沉重壓力,卻常在付出可觀的購屋經費之後,又被迫放棄房產的所有權。 從國家媒體形塑的「剩女」污名;社會再度接受對傳統性別角色的劃分;以及財產登記制度的缺失,將女性累積房產財富的權益加以排除,女性的婚姻權與財產權,在1980年代改革開放之後以至於迄今,正逐步遭到侵蝕並走向倒退。 作者也在書中透過歷史學者的研究成果,來加以佐證這種倒退的現象,女性今日財產權的薄弱,遠遠不如一千年前給予女性最大財產繼承權的宋代。元代以征服王朝入主中國,重新制定了符合蒙古草原傳統,與儒家父權習俗的財產繼承制度,自此以後女性財產繼承權的黃金時代走向逆轉,無論在財產繼承、婚姻和生育的法律與社會規範,都以改寫成對女性相當不利的狀況。 現今有許多父母寧可提供資金給家中的男性親戚購屋,卻不願意出資協助女兒購屋的心態或現象,作者認為這證明了無論帶有歧視的社會習俗有多久遠,都有可能繼續流傳並重新出現,就連女性自身亦不會質疑,亦不認為應該抱持開放討論的態度。 作者認為,「剩女」魔咒、女性財產權的薄弱與性別歧視之下,其影響並非僅只於上述情況,女性在財產權作出過多讓步的婚姻中,若是遭遇家暴,受限於法律障礙與經濟上對男方的依賴,只能繼續困在婚姻的暴力中難以脫身。而女性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同妻」;[3]單身或不同性傾向的族群,由於不符合異性戀模式的婚姻,在購屋、性別歧視與暴力的威脅陰影下,面臨更為嚴峻的處境。 本書的其中一位受訪者曾表示過如下的控訴: 我最強烈的情緒是憤怒。政府把自己安插到個體生活最微小、最瑣碎的細節裡……一瞬間,我感覺身邊所有人──我媽、我的長輩們、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忽然擔心我仍未結婚……最可怕的是,個人的種種深受制於官方勢力、國家權力……以及歷久不衰的父權文化。以上各種權力無不傷害女性。所以我極度憤怒。妳真的不該進入那個陷阱,妳必須找到出路。婚姻機制基本上只對男性有利……最理性的選擇就是保持單身。[4] 即使面對社會上的性別歧視,與國安機制的壓迫,作者也發現到,也有許多女性開始如同上述受訪者一樣,意識到深植於國家與社會加諸於自身的歧視與不公,並展開以各種低調的組織,來進行高調的抗爭行動,像藝術表演、佔領男廁運動、同志平權等運動來從事反擊。 毋庸置疑,台灣對於所謂的「剩女」,抑或是來自日文的「敗犬」一詞相信並不陌生,從東亞各國的網路、新聞與諸多戲劇節目的交流中,類似的討論與戲劇題材可說俯拾即是。 像是近期由舒淇領銜主演的電影「剩者為王」;2012年由菅野美穗、天海祐希主演的日劇「不結婚」(結婚しない);2009年楊謹華、阮經天主演的偶像劇「敗犬女王」,或是貼著「大齡剩女,追撞必嫁」標語在街道穿梭,一度引起話題的小汽車。 這些無一不反映了東亞各國社會,對於步入中年、學歷與工作皆有一定成就的女性,在不同程度上仍然因為社會所賦予的性別角色與期待,承受著自身尚未步入婚姻的焦慮,與周遭對大齡單身的鄙夷,尤其是家人的不諒解。 那麼,從本書所揭露的,由國家媒體在背後所操弄的所謂中國「剩女」的污名、性別歧視在改革開放之後的大規模復甦,所連帶造成的財富分配不均的問題上,能夠帶給台灣讀者哪些啟示呢? 睽諸過往的歷史,其實性別平等並非總是呈線性發展且逐步走向越來越進步的狀態,權益的爭取總是困難重重,但是權益的喪失卻總是非常容易。 或許我們應該慶幸,生活在這塊相對自由開放的土地,但是即便如此,我們仍須時常面對不時出現於生活周遭,諸如對女強人或女博士的妖魔化,或是「單身女性無法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穿裙子不適合當三軍統帥」等與性別平權背道而馳,或帶有性別歧視的言論。 筆者認為,面對這些時而顯現,時而潛伏在你我周遭,與平權相違的意識形態,應該保持警覺,或許日後可能又會形成一股逆流,朝向我們反撲,侵蝕多年來台灣性平運動所累積的成果。 [1] 林士清,〈光棍節看中國性別失衡的社會衝擊〉,新公民議會,2015/11/11,網址:http://newcongress.tw/?p=5397 [2] 無獨有偶,2014年由羅愛萍等人所著之《中國剩女調查:國內第一部中國剩女真實生活圖景調查實錄》,也與作者提出同樣的看法,認為「剩女」不過是媒體所創造的假議題,將某一女性群體歸類為「剩女」,製造逼婚的輿論並進行污名化。雖然與本書作者洪理達同樣聚焦於中國「剩女」問題,但兩者的訪談調查與研究則有不同的側重,羅氏以數十位大齡單身女性為中心進行深度訪談,了解其真實生活與困境,像是個人的焦慮、性經驗、家人的催婚、社交人際網路等,以及在媒體對其進行歧視化、污名化的形象落差;而洪氏所調查訪談的對象,除了上述的大齡單身女性之外,還包括許多已婚男性、女性與同志族群、性別平權運動者,可以說涵蓋了國家媒體操弄「剩女」議題之下的受害者,以及既得利益者。 [3] 嫁給男同性戀的異性戀女性,在中國被稱為「同妻」。根據媒體的抽樣調查,有高達九成的同妻曾遭受冷暴力、肢體衝突與嚴重家庭暴力。參見:〈中國同妻1600萬人 九成受訪者遭家暴〉,香港南華早報,2015/4/17,網址:http://www.nanzao.com/tc/national/14cc572d069fb4b/zhong-guo-tong-qi-1600-wan-ren-jiu-cheng-shou-fang-zhe-zao-jia-bao [4] 洪理達(Leta Hong Fincher)著,陳瑄譯,《中國剩女:性別歧視與財富分配不均的權力遊戲》(台北:八旗文化,2015),頁210。 更多故事: 電影裡的歷史角落:新說聶隱娘(上) 2015-09-30 09:00:02 1 【鬼的歷史】讓我們下地獄之三:陰間官府的潛規則 2015-09-09 17:46:13 1 Brunch:早午餐的小歷史 2015-03-14 09:41: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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