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小野寺一路生長於江戶,直到十九歲才第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位於西美濃的田名部,然而等待著他的卻是燒成灰燼的破敗房舍,和視他如過街老鼠、避之為恐不及的鄉里鄰人。尊敬的父親在一場離奇大火中喪生,也燒燬了主公代代恩賜的家屋,按理本該沒收俸祿、斷絕家門的小野寺一路,意外換來將功贖罪的機會,但這機會卻是十九歲少年肩頭擔不起的重荷──率領名田部家臣們參謁江戶。 隔年一度,行經中山道前往江戶的十三天參謁之旅是幕府以來的規定,也是小野寺家代代相傳的職責,然而一路卻不曾從亡父那裡得過半點傳授。縱然學問、劍術師出名門,一介菜鳥長官又怎能服眾?兩把豐臣秀吉御賜的朱槍、一對壯碩威武的持槍家奴、一名勇猛果敢的前鋒勇士、一百兩餉銀和五十名徒士,時間短短三天不到,該如何備齊?一路別無所依,憑藉著唯一的線索──家傳《行軍錄》,硬著頭皮指揮前往江戶的參勤隊伍,踏上征途。 十二月的中山道,路途崎嶇險峻、風雪交加,難關一波接著一波襲捲而來,顛覆主家的陰謀又緊隨在後,無法如期抵達的危機節節逼近,一行人究竟能不能突破重重難關,成功踏入江戶城? 鵜沼宿還沒到嗎? 主公幾乎想這麼大喊。隊伍加緊腳步,前前後後已經過了一刻鐘,抓著吊環的雙手麻痺,腰和背也僵硬如石。與其像這樣繼續顛簸下去,他情願用走的要更輕鬆得多。 伴隨在轎子兩側的燈籠,一定是供頭小野寺一路和輔佐栗山真吾,所以只要出聲埋怨,肯定能讓他們聽到,但那樣的話是不能說出口的。愉悅或悲傷、歡喜或難過,關乎己身的喜怒哀樂都不能在臉上透露出分毫,這是主公該有的儀態。 如果明白地說了什麼,無論事態大小,必然會為家臣帶來褒貶毀譽。 簡單地說,主公愈像一尊木偶人,便愈是名君。絕不能插口干預政事,批評家臣更不必說,甚至連對正室、側室也不能表達好惡。 而主公這種尊嚴,更在臨終之時表現至極致。由於連痛苦都不得說出口,愈是被譽為名君的主公,愈會在某天突然一命嗚呼。像是臥病在床後,也夢囈似地不停說著「辛苦了」、「很好」,等小姓發現時早已嚥氣的父親,就是名君的絕佳例證。 鵜沼宿還沒到嗎?雖說路途平坦,但要一天從田名部走到鵜沼,整整十二里路,還是太過勉強。 不妙!手腳嚴重麻木,讓主公幾乎就要失神。萬一就這麼倒斃在轎子裡,自己的名君聲譽也必能流芳萬世吧! 「主公,請再忍耐一會兒,鵜沼宿就在眼前了。」 真是個麻煩的供頭。一會兒是多久?眼前是多遠?想問但不能問。主公沒有發問,而是說: 「辛苦了。」 世上主公最常說的話裡頭,「辛苦了」與另一句「很好」意思略為不同。「辛苦了」並非描述自身情緒,而是用來慰勞他人的勞苦。因此這時若說「很好」,不是矇騙,就是窮忍耐,而說「辛苦了」卻十分恰當。 簡而言之,主公心裡暗暗祈禱供頭能體會出裡頭的弦外之音──「你們很辛苦,但我也累壞了。」 話說回來,鵜沼宿還沒到嗎? ※※※ 起駕後依據往例,先前往蒔坂家祖神田名部八幡神社參拜,祈求路途平安。 然而這次也不同於往常。 主公與主要官吏升殿,一般徒士站在社殿下,其他雜役小廝則站在樓梯下的境內,接受神官淨身。到這裡都一如既往。 祈禱之後,每個人都配得一只素燒酒杯,注入神酒。 「請主公飲盡神酒後,率領眾臣吶喊勝利。」 「好,辛苦了。」 儘管這麼應聲,主公卻煩惱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應該是「遵循古禮行事」,所以不能說不曉得、不會。 聽到「吶喊勝利」,主公想到的是《忠臣藏》的最後一幕。雪天放晴的早晨,殺入仇家,為主公報仇的四十七名義士發出「誒、誒、噢──」的勝利歡呼。場面壯觀,作為從大序到第十一段的漫長戲劇結尾,恰如其分。 駐留江戶時,主公經常微服外出看戲。有時興趣也頗能兼具實益,但萬萬沒料到自己也有帶領眾人吶喊勝利的一天,因此遲遲回想不出戲中的具體作法。究竟是由良之助高喊「誒、誒」,再由眾家臣唱和「噢」,還是眾人齊聲呼喊「誒、誒、噢—」? 更何況,說到《忠臣藏》最大的看頭,不是殺入仇家的壯舉,而是來到那第十一段之前的眾人的苦惱,令觀眾如痴如醉。因此最後一幕的勝利吶喊,並非漫長故事的結局,而是四十七壯士的苦惱化為的結果,所謂「歡喜大團圓」的具體表現。阿輕與勘平的每一句台詞,甚至是山科閑居一幕那扣人心弦的淨琉璃旋律,主公都記得一清二楚,卻不記得「誒、誒、噢──」的細節,想必就是這個緣故吧!主公心想。 不,現在不是管戲怎麼樣的時候。難以置信的是,主公得親自主持這年頭應該只有在戲裡頭看得到的勝利吶喊。太平盛世持續了兩百多年,戰爭捷報的吶喊會被封印在戲劇舞台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該怎麼辦?主公面不改色地慌了手腳。結果供頭一邊斟酒,一邊自言自語似地向他低聲說: 「乾杯之後,請立即將酒杯擲碎於地。」 「好,很好。」 雖然似懂非懂,但似乎明白了。是要碎盞出擊,隨著酒液飲下天佑神助,並發誓視死如歸吧! 主公在供頭帶領下,站在神殿階梯。眼下多達八十名的臣僕,就連雜役小廝都人手一盞。默默看著眾人時,主公有種並非率領家臣踏上參勤旅途,而是出陣殺向關原或大坂的心情。 主公心中湧出身為武將的鬥志。雖然不明白具體作法,但沉睡在心底深處、蒔坂左京大夫的狂暴靈魂驟然復甦。 主公將酒杯一飲而盡,隨即擲碎在地。家臣也跟著照做。碎盞聲整齊劃一。 這時小姓捧來家傳寶刀,將刀柄轉向主公手邊。那是據傳為大猷院恩賜的古青江大刀,雖然主公所在之處刀不離身,但他一次也沒見過刀身出鞘。 主公毫不猶豫,直接抽出刀來,彷彿體內的祖先靈魂正命令他這麼做。 「誒、誒!」 令人驚訝的是,當主公這麼呼喊的瞬間,眾家臣無不拔出刀來,就連雜役小廝都抽出了小刀。 「噢──」 勝利的歡呼化成了齊一的吶喊。 ※※※ 鵜沼宿還沒到嗎? 主公按著幾乎要翻過來的胃,忽然想起來了。 記得那叫小野寺一路的供頭第一次來陣屋來謁見,是短短十天前的事。據側用人伊東喜惣次說,他在北辰一刀流出師,不僅如此,還在東條學塾擔任塾長,是個英才。 即便是才子,畢竟還是個不滿二十的年輕武士,更何況主公從來沒有在領國見過他。一個土生土長的江戶人,在這短短的十天之內,究竟如何籌備好這「遵循古禮行事」的種種呢? 不過看小野寺彌九郎如此忠心義膽,也許駐在江戶時曾傳授兒子許多事。他覺得這十分值得嘉許,然而區區的父子相授,能讓家臣如此萬眾一心嗎? 主公耳裡還殘留著眾人齊聲擲碎酒杯的聲音。勝利的吶喊也猶在耳際,難以忘懷,一切都宛如排演再三似地整齊劃一。 只能說不可思議。因為起駕日臨近,眾人忙於自身工作,不可能抽出時間演練。當然,那名年輕武士也不可能擁有率領家臣的人望。 不,即使撇開在田名部八幡神社的勝利吶喊,這趟異於往常的旅程第一天便已經驚奇連連。 離開田名部陣屋後,第一天向來下榻岐阜的加納宿。平地八里路程雖然稍短,但途中必須經過揖斐川的呂久,以及長良川的河渡這兩處渡口,所以也只能趕這麼遠的路。 然而在這兩處渡口也前進得莫名順暢,渡船似乎已經雇好了幾艘,平時得花上一刻的渡河工作,眨眼間便結束了。 過了長良川一里十八町,便是加納城下。太陽仍然高懸著,但主公沒想到隊伍竟會直接通過,也不停下來打聲招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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