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菁芳(多倫多大學政治學博士生) 《想像的共同體》是我第一本念的政治學經典。2005年夏天,我們一群剛考完大學的高中生到台大社會系參加人文社會科學經典閱讀的讀書會,導師是吳叡人。老師剛回國,我們似乎是他第一批接觸的年輕台灣學生。 這本書不好讀。安德森百科全書式的寫作方式資料龐雜,我們囫圇吞棗,吸收有限。 幸好年輕的時候讀書,讀的不一定是書本身,是感受。而且愈年輕的心靈,感受能力愈強。這一本認同政治的經典,感召力穿透文字而來。我們一群年輕人不完全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每日每夜強記硬辯,課堂上馬蹄形桌邊奮力辯解,努力結合書本與現實。拙劣的表達裡,反省還是真誠的。幾週下來,書讀完了,讀得一知半解,只知眼前有一座山,仰之彌高,迷霧裡的輪廓模模糊糊。 讀書會結束後,我們寫了長長的卡片給吳叡人。他說,很感謝,我流下了一滴眼淚。我天真地問,才一滴?他說,我已經很久不流淚了。 大學畢業後幾年,我準備出國唸書。出國唸書打包是學問,能帶的中文書不多,《想像的共同體》是其中一本。它跨領域的性質,似乎也預言了我的智識發展路上的多重認同。高中時想讀政治系,大學唸了法律系,到美國還是三心二意,兩邊各拿一個碩士。最後關頭——真的是到要簽 acceptance letter 的最後關頭——喝掉一瓶紅酒,才狠下心簽下政治學博班的 offer。 我到底是法律人,還是政治人?在量化研究當道的北美政治學界,我關心法律扮演政治角色的取向似乎又裡外不是人。故流浪到加拿大。 我在多倫多開始念政治學博士班的時候,民族主義似乎已經過氣。比較政治課上,教課的老師是現時冉冉上升的明星 Lucan Way,他幾年前寫的 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 將台灣列入案例之一,分析架構也對我們了解台灣今日政治仍有幫助。但他教 nationalism 的那一堂課,我們許多同學都不滿意。坐在我旁邊的美國人同學做韓國研究;他在韓國待了幾年,立志要寫出Shelly Rigger 那本 Taiwan’s Rising Nationalism 的韓國版。 我們忿忿不平,國族主義怎麼教授得如此扁平。 民族主義真的撤退了嗎?我在加拿大四處觀望,民族、國家之間的競合關係還都歷歷在目,lively and kicking。加拿大總理 Harper 說,魁北克是加拿大裡的國家(a nation whithin Canada),只是它不是獨立於加拿大的國家。今年,自由黨上台,新任加拿大總理又說,原住民與加拿大政府是特殊國與國關係 (nation-to-nation relationship)。 出國這幾年,我拿著 ROC-Tawian 的護照四處遊歷玩耍,穿越國境不是問題,但說清楚自己是誰才是問題。所有台灣留學生都明白的苦處。申請系統裡沒有台灣的存在,發下來的身份文件裡用各種文字載明中國,而護照上明明白白燙金字寫著中國。我是誰? 我的曖昧之處不是我能決定的,這個世界不讓我們決定。而世界很瀟灑地擺擺手,邁向 international 甚至 transnational。人人都是地球公民,除了不被地球肯定存在的公民之外。《想像的共同體》裡,安德森對西歐中心史觀的駁斥,吳叡人在導讀裡對台灣的魂牽夢縈,我在留學之後,有了跨國、長期、深入的流浪經驗之後,越來越能體會。 安德森在他深愛的印尼離世。消息傳來,我在初雪裡再讀一次這本書。距離我第一次讀《想像的共同體》已經十年。在進入冷靜自持的知識生產工業之後,看得懂了。因為看得懂了,那原本隱藏在精準繁複語言之後的深厚強壯的情感,就更清楚了。 博士生讀書,是工作,工作必定有異化的性質。要獲得知識就要先異化(alienate)知識,把自己抽離開來,站在知識之外冷冷地打量它。因而很多學術產品裡是沒有靈魂的。很多學術產品只是書呆子們自吹自擂的近親繁殖。 但《想像的共同體》裡有溫暖的靈魂。是政治工作者細細穿透硬木版的意志,是知識工作者灌養信仰而成的靈魂。年輕的時候就摸到過的輪廓,不會錯認。從那之後的長長路途,祇是為了裝備好分析的眼光,一步步更接近,一筆筆描繪得更清晰。 臉書上朋友們紛紛上傳當年安德森訪台演講時的照片。我一張張瀏覽過去,不禁微笑。那時候我還不認識的好多人,後來在這幾年裡,在我們奪回國家的一場場行動裡,都認識了。 我的想像裡有一個共同體,我愛它愈深,它的呼息就更加清晰。年輕的時候它還很模糊,現在它的臉孔愈來愈清晰。 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1936~2015)紀念會 時間:2016年1月6日19:00 地點:誠品信義店三樓Forum 主持:莊瑞琳 與談:“Peter”黃文雄、吳叡人、吳豪人、吳介民 特別來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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