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秀孟(國立臺灣大學歷史所博士生) Diana Lary是國際知名的中國研究史學家。對民國政治軍事史稍有涉略者,多對其1970年代出版的《中國政壇上的桂系》深有印象,並廣為參考引用。隨著書中桂系三雄流轉地方與中央之間,Lary的研究視野,並不侷限於西南一隅,她日後的著作,先後探問了軍閥時期中國普通士兵從哪裡來,受到什麼樣的訓練與待遇;再由普通士兵的眼中,看到戰爭殺戮的血腥,與社會結構的瓦解。Lary此時的視角已擴展及戰爭對普羅大眾的磨難。[1]本書《流離歲月:抗戰中的中國人民》即是Lary長期以來的思考脈絡下所完成的一部戰爭社會史。 《流離歲月》是一本好看,容易閱讀的書,但不是一本容易介紹、評論的書,原因在於其敘事恢弘,所談之事遍及戰爭社會的每一個面向,並且運用創傷理論深描人們焦慮、恐慌的心理狀態,嘗試貼近戰端下普通大眾的行為選擇,將之連結到社會階級、性別、物質財富等關係結構的重組。筆者認為這是一種新興的歷史書寫文類,有其深具啟迪之處,亦有過度連結之疑慮。以下將分別說明筆者閱讀過程中千迴百轉的曲折心得。 本書在章節安排上,除序章介紹題旨與方法,結論勾連抗戰的遺緒之外,正文以時間斷限區分成六章。該六章雖有時間區段,但作者實有一以貫之的主題,亦即「抗戰對中國社會所產生的效應」,圍繞在戰爭傷亡、家庭離散、社會混亂與重組、經濟解體(通貨膨脹、物質損失)、調適機制等。作者的觀察相當深刻,她指出一個家庭在逃難時,很可能拋下老弱,導致家庭規模的收縮,引來實質上核心家庭的產生。(頁26)而家庭的離散,在戰爭結束後,通常繼續影響人們。 書中舉的例子中,以郭沫若拋妻他娶最為鮮明。郭在戰爭爆發後,拋棄其日本妻兒,由日本返回中國,然短時間內又另娶他妻,生下六名子女。郭的日本妻子,則因嫁人失卻日籍,在日本生活難以為繼;戰後來中國找到郭,卻不可能再破鏡重圓。她之後輾轉遷居大連,在那裡教日文餬口,活到高壽九十九歲。談及重婚,郭沫若卻不認為自己應該對誰負責,而把一切歸咎於戰爭造成的。(頁110)對生活過抗戰年頭的多數人來說,這場戰爭多被視為轉折人生的絆石,太平時期的道德倫常,在戰亂面前,顯得無足輕重。 作者更進一步指出,抗戰時有一種只顧自己生存、罔顧他人的心態興起。在生存極度困難的環境底下,每個小家庭全力爭取自身的安危利益,人們除了自己身邊的家人外,無法關心任何人。而這不是可以選擇的課題,或是背德卑鄙的事情。(頁233) 此一心理狀態的刻畫入微,讓人聯想起日本小說家野坂昭如的小說《螢火蟲之墓》,描繪日本二戰時期,青年主角帶著年幼的妹妹寄人籬下,卻為遠房親戚所排斥,而流難於各個防空洞生活,妹妹終因營養不良而死去。青年最後也過於虛弱而倒下,被人發現時,手裡仍緊握一個生鏽的糖果罐,裡頭裝了妹妹的骨灰。聯想於此,不免掩卷喟嘆,研究歷史,是面對人性,但往往研究者最不願揭開的潘朵拉盒子,卻是失序的倫常,因無從比較是非曲直,而像燙手山芋般的被推回倖存者的記憶中。 作者運用創傷理論的視角,在全書皆可見其痕跡,特別是對戰爭造成具體物質財產的損失,作者不著眼於數量統計,而是直指心理反應。對許多人而言,戰時的物質損失是全面的,房屋、衣物、用具、牲畜和存糧,在轟炸、搶掠、偷盜與焚毀中灰飛煙滅。過往生活歲月的累積,隨著這些物品一同喪失,將家庭和社群的社會安全感侵蝕殆盡。(頁69) 這些磨難,在抗戰八年期間有沒有時間的差別呢?作者的答案顯然是肯定有的。傷亡數字持續累積中,但人心被拖過一年又一年,抗日意志與堅忍的精神變得越來越疲弱。作者認為1941年上半,因新四軍事件,使國共的衝突檯面化,是中國抗戰期間幾個最低潮的時間點之一。(頁147) 許多隨著政府遷到後方的人民,對持續的物資缺乏、空襲轟炸和生活不適,越感厭倦。(頁151)他們越發仇視留在敵人占領城市下生活的人,特別是經濟富庶的江浙地區。這股無法發洩的流離怨氣,反映在戰後東流回來的人,不只想取回他們原有的財產,更想奪取原不屬於他們的產業。(頁306)戰後,國民政府強制淪陷區通行的中儲券,以200:1的比例兌換回法幣,導致無數人一夜破產。許多老一輩的人還收藏當時的鈔票和銀行存摺,希望有朝一日得以求取賠償。(頁310) 戰爭的破壞性,可能不用透過本書,大多數的人就可以想像的到。但作者也注意到甚少人關注的面向,其中之一是社會階層的重組。軍人和商人,是戰時權力、利益最大的群體。抗戰使軍人的地位躍居社會階層的頂端,軍人在各種資源上有優先徵用的權利。 而商人階層則是社會動盪下另一個受益群體。由於戰爭引發物資短缺,出現新的商人群體。經營小規模生意的商人變多,生產後方難以取得的替代品,例如墨水、鋼筆、毛筆等,由此致富者不少。通貨膨脹則使人人囤積居奇,成為生意發財之道;交易所投機買空賣空的吆喝聲,與炸彈砲聲同樣呼嘯。(頁168)上述生動的畫面,筆者翻遍註釋,雖然不見作者此說根據何處史料得來,然其對商人群體的觀察,卻相當精確。 陳存仁在《銀元時代生活史》中,回憶起人人囤積糧食、物資的觀念、行為,是在抗戰以後蔚為流行的,於此之前,一般人幾乎沒有囤積的觀念。[2]在淪陷區生活的一名公職人員金孟遠,形容當時全民幾乎都商人化,囤積貨物以求善價,若不如此,生活難過。[3] 囤積居奇的風潮,也源自戰時日益嚴重的通貨膨脹,以及貨幣價值體系的動搖。抗戰結束前後,重慶的平均物價已高出戰前2500倍之多。受通貨膨脹打擊最深的,當屬領取固定薪水的公務人員、工廠、公司職員等中間階級。在薪水、配給趕不上通膨的速度下,他們開始投入黑市買賣,[4]兼職經商。(頁269) 此即戰爭後半期,經濟統制最為雷厲風行之際,社會盛行的跑單幫。他們打探各地物價的落差,從中販運牟利,被戲稱為「螞蟻搬家」[5]。這些活絡的非正式經濟,收納了許多戰時失業、沒工作的人民,使其得以維繫生存。 戰爭苦悶下產生的幽默感,被作者視為是一種調適機制,以釋放緊張壓力,此也是甚少人注意到的層面。幽默感通常呈現在笑話裡,戰時中國有一些非正式的笑話集,不斷在講述、流傳。其中韓氏式笑話在後方地區廣為散發,是有關1938年被處決的山東省主席、第五戰區副司令韓復榘鬧出的笑話。韓復榘鬧出最著名的笑話,是關於北京的使館區:「北京東交名巷修了那麼多大使館,差不多世界各國的都有,就是沒有我們中國的,這太不公平。」(頁236)又或是詆毀日本人身高和性能力,使敵人看起來荒謬可笑,而非可怕威脅。 綜覽全書,作者幾乎不用數據資料、官方檔案文件,卻依然將中國抗戰社會的方方面面都顧及到,足見其視野之廣博。但也可能有許多讀者,無法滿足於不夠實證而得出的論點,筆者僅提出兩點有過度連結的疑慮之處。 一是戰爭產生的「新女性」。作者認為抗戰為許多女性帶來一場女性地位轉變的革命,讓他們從抗戰前就存在的家庭牢籠裡掙脫出來,加入勞動生產的行列;並認為這些改變是永久的,之後的國共內戰與中共建國,更代表女性從前傳統上的低落地位一去不復返。(頁169-173)筆者認為這樣的論斷過於平面,抹除許多複雜的過程,作者也沒有說明界定女性地位抬升的標準是什麼。 本書類似這樣似是而非的論斷並不少,但都不致於動搖其立論架構。唯其在戰爭的遺產中,主張文化大革命的暴行,是源自於抗戰時期普遍的暴力,使中共在1949年後,能從事推動越來越激進、狂暴的政策。筆者對此深感疑慮,認為如此說法並無法推進對抗戰歷史,或是文革的認識。 文革時期的社會心理狀態,可能也存在焦慮、惶恐與不安,但文革主要發生鬥爭的地點,多集中於大城市,且其人民殺伐對象、政治意識形態、動員模式,皆完全不同於抗戰時期的社會。若作這樣跳躍式的連結,只會扁平化時空因素的巨大差異,使歷史單一化。這些是筆者對本書稍感疑慮之處,但仍不減本書之豐富與精彩。 [1]Lary的相關著作,見Warlord soldiers : Chinese Common Soldiers, 1911-1937, New York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The Chinese People at War : Human Suffering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1937-1945, New York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China’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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