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的話: 醫學新發現,就好比一把更大的「篩子」。擁有這把新篩子之前,我們極可能誤診某些病例,而有了它,我們或能診斷出、乃至於治癒以往認為無解的個案。這本書,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本書作者蘇珊娜‧卡哈蘭二十四歲時漸漸出現一些異樣,先是老覺得左手刺痛,之後是健忘、情緒起伏大、疲累但睡不著,接著是頻繁恍神、莫名恐慌、幻視幻聽,天天接觸的事物突然覺得陌生,周遭物體扭曲變形向她壓來,極度畏光且疑似靈魂出竅,最後終因中邪般的舉止而入院…… 接下來幾周,她精神失常得越來越嚴重:以為父親殺掉了母親,認定電視台在播出她的新聞,還自認擁有超能力,她動作怪異僵硬難以協調、口齒不清無法溝通,但做了幾百項檢查始終查不出病因…… 在這緊要關頭,神經科學家蘇海爾.納加(Souhel Najjar)加入了治療團隊。他由於「知道兩年前才發現的某種疾病」,診斷出蘇珊娜的病為免疫系統攻擊大腦所致;這種拮抗NMDA受體的腦部作用,現在被認為與思覺失調症(舊譯精神分裂)和某些自閉症有關,甚至可能解釋坊間認為的邪靈附身事件。納加之前的醫生診斷不出病因,原因就在於他們「不知道有這個疾病」。這也是為何某名推薦者會說:「這本書對於『認識人類』與『醫療水準』這兩方面,無疑是部重要著作。」 這個病例登上眾多國際醫學、科學刊物,作者亦曾受《BBC知識》和《科學美國人》之邀撰寫專文。編輯正是在某本科學雜誌上讀到本書作者報導提及「(神經免疫學)這方面的進展很快,教科書來不及收」,而意識到此書有「做為教科書的價值」,因而簽約出版。目前「抗NMDA受體腦炎」的研究在台灣許多醫療機構才在起步,學界也確實還有一些人並不知道這個疾病,希望這本書的出版能補這塊知識的不足,進而提升台灣的醫療水準。 作者:蘇珊娜‧卡哈蘭(Susannah Cahalan) 「她的腦波圖完全正常,」貝里醫生看著我的檔案提出反駁。「磁振造影正常、血液檢查正常。所有功能都正常。」 「但是她不正常,」我媽媽發飆了,而我則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安靜有禮的坐在一旁等著。她和艾倫已經講好,除非貝里醫師幫我們安排住院檢查,否則絕不離開。 「讓我盡可能婉轉的說吧,」貝里醫生說道,「她喝太多酒了,她那些行為是典型的酒精戒斷症候群。」症狀完全符合:焦慮、沮喪、疲勞、易怒、情緒不穩、做惡夢、頭痛、失眠、食慾不振、噁心嘔吐、精神錯亂、幻覺和癲癇發作。「我知道你們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但是我真的沒有太多其他的可以說了。她只能先服藥、然後不要過度沉溺於玩樂,」他一邊說,還意有所指的對我眨了眨眼。 「酒精戒斷?」我媽媽揮著一張畫了紅線的紙,顯然有備而來。「這些是她的症狀:癲癇、失眠、妄想,而且情況愈來愈糟。過去這一個星期來,她一滴酒也沒沾。她現在就必須住院檢查,一天都不能等,現在就要。」 他看了我,然後又看了我媽,心裡很清楚最好不要再爭辯了。「讓我打幾通電話,看看能不能幫上忙。但我還是必須再說一次,我認為她的狀況是飲酒過量的反應。」 他離開診間,一會兒後回來告訴我們:「紐約大學可以做二十四小時的腦波檢查。這樣你們滿意了嗎?」 「可以,」我媽媽說。 「他們現在有一張病床,我不知道會空多久,建議你們最好馬上過去。」 「很好,」她說道,然後收拾好她的包包,並把那張紙折好。「我們現在就去。」 我們從旋轉門進到人來人往的紐約大學蘭格恩醫學中心(Langone Medical Center),它的大廳最近才整修過。穿著綠色制服的護士在裡頭快速穿梭,後頭跟著穿紫色制服的護士助理;身穿白袍的醫生在走道上交談;病人中有人纏著繃帶、有人拄著拐杖、有些人坐在輪椅、有些躺在輪床,他們一個個目光呆滯的從我眼前走過,不說一句話。我不屬於【這裡】。 我們找到了報到處,不過是張旁邊圍了些椅子的小桌子,有一位女士在那裡為病人指點方向。 「我想要喝咖啡,」我說道。 我媽媽看起來不太耐煩。「妳是說真的?現在?好吧,但是要馬上回來。」我媽媽相信那個負責任的我多少還是存在,她決定相信我不會逃跑。很慶幸的,這一次她賭對了。 旁邊有家賣咖啡和餅乾的小店。我很淡定的點了卡布奇諾和優格。 「妳嘴巴上那是什麼?」回來的時候我媽媽問道。「妳為什麼笑得這麼詭異?」 我的上嘴唇有一種味道奇怪的泡泡,那是唾液混著奶泡的味道。 白色的醫師袍。 醫院冰冷的地板。 「我女兒癲癇發作了!」我媽媽的叫聲迴盪在走道,三個醫生在我顫抖的身體旁蹲了下來。 從這裡開始,我記得的事就非常少了,多半是住院期間的幻覺。和先前發生的狀況不一樣,現在,那個生活了二十四年的蘇珊娜已不復存在。幾個星期來,我不停的失去自己,這一次,什麼都沒留下了,我的意識徹底離開了身體。你可以說,我已經消失了。我多麼希望能瞭解自己當時的行為和想法,但是在失去理性自覺意識的情況下,這是奢求,不管是過去或現在都是如此。因為發瘋而從我生命中消失的那一個月,就此展開。 我在三月二十三日下午住進了紐約大學的蘭格恩醫學中心,這距離我第一次癲癇發作,也就是看了葛妮絲.派特洛在公共電視台主持的節目那一次,已經有十天了。蘭格恩醫學中心有全世界最大的癲癇醫療單位,但是那天唯一空著的病床位於嚴密監控病房(AMU,advanced monitoring unit)。那是專門給嚴重癲癇患者住的四人病房,他們的大腦都植入了電極,所以醫院在進行某些癲癇手術前,可以先記錄患者的大腦電性活動。偶爾,像我這樣沒有適合病床的病人,也會被安排到這邊來。這種病房裡有專屬的護理站,二十四小時監控患者的行為。每張床的上方都有兩支監視器,好讓醫院可以同時掌握患者癲癇發作時的身體及電性證據(大部分的錄影都會在患者出院後刪除,醫院只會保留癲癇發作時期和異常狀況下的影像)。在我日後想要尋回遺失的那段歲月時,這些監控錄影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在大廳報到處發生癲癇後,我媽媽和艾倫跟著醫護人員,把我的輪床推到了癲癇患者專屬的樓層。接著,另外兩名護士把我送進了嚴密監控病房。新來的室友轉移了原本那三名患者的注意力,他們頓時安靜下來。護士小姐記錄了我的基本健康情形,註明我的配合度高,不過可能因為剛才癲癇發作,所以反應稍微慢了一些。我媽媽拿著厚厚一疊資料,遇到我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時,就替我回答。 護士讓我躺在一張兩旁有護欄的床,床的高度降到最低的位置。每個小時都有護士來做些基本生理檢查,包括血壓、脈搏,以及基本的神經學測試。我的體重是正常偏低,血壓正常偏高,脈搏的速度稍微快些,但是以目前的情形看來,還沒有到需要特別注意的程度。測試的種類繁多,從大腸蠕動到意識程度都包含在內,結果全部正常。 一名腦波圖技術員過來,從他身後的手推車裡拿出各種顏色的電極線——有紅的、粉紅的、藍的和黃的,就像貝里醫師診所裡的一樣。這些電極會測量沿著頭皮的電性活動,並將追蹤到的電性活動以波的形態,透過一個大小和無線網路分享器差不多的灰色腦波盒,將訊號傳送到電腦,記錄下我的腦波活動。 技術員在上膠時,我就拒絕配合了。他花了一個半個小時才把二十一個電極裝上去。過程中我不斷扭動身體,一邊揮舞手臂,一邊喊著:「請你住手!」。媽媽撫摸著我的手,試著幫助我冷靜下來,但是沒什麼果效。我比起過去幾天更加反覆無常,情況似乎急速的往下坡走。 我終於鬧完脾氣了,但是空氣中那刺鼻的黏膠味仍讓我啜泣不已。技術員把線路都裝好了,離開前,他給我一個像是給幼稚園小朋友用的粉紅色背包,用來裝那台「無線分享器」,這麼一來,不管我走到哪裡,都可以跟腦波系統連線。 事實已經擺在眼前,我不是個容易應付的病人。住院不過幾個小時而已,我就已經對訪客咆哮、對護士發飆過了。艾倫到的時候,我指著他、對他大吼,並堅持要護士「把這個人趕出去」。父親來看我的時候也一樣,我大聲指控他綁架我。因為我看起來還處在精神病發作的狀況,因此許多測試根本沒辦法進行。 那天晚上,一位值班的神經科醫師來幫我做第二階段的基本健康檢查。她立刻注意到我「不穩定」,意思是說我的情緒起伏大,而且「容易離題」,經常從一個話題突然跳到另一個話題。我提及曾經罹患黑色素瘤的事,但是之後講的話就又非常不符合邏輯了,因此會談只好延到之後再繼續進行。 「妳是哪一年診斷出來黑色素瘤的?」神經科醫生問道。 「他想要騙我。」 「誰想要騙妳?」 「我爸爸。」 「什麼意思?」 「他會變身成其他人,他會變成其他人來騙我。」 神經科醫生在她的諮詢表上寫下「不確定是否有幻覺」,並且開了低劑量,經常用來治療思覺失調症(舊譯:精神分裂)的藥哲思(Geodon),還要求精神病小組找人做更徹底的鑑定。 除了有妄想幻覺,認為我的家人會變身成其他人之外,我還堅信我父親是別人冒充的。這種妄想症有個更明確的名字,是根據法國精神病專家約瑟夫.凱卜葛拉斯(Joseph Capgras)命名的凱卜葛拉斯症。一九二三年,他遇到了一位認為她的先生是「雙重人」的女性患者。一直以來,精神病專家都認定這是一種思覺失調症,或其他精神疾病衍生的症狀,直到最近,醫生們才發現它也可能是神經生物學異常,例如腦部病變的結果。有一份研究更指出,大腦結構或迴路出現問題時,會導致凱卜葛拉斯症,例如負責連結視覺影像(「那個深色頭髮、高一百八十公分、體重八十五公斤的人看起來是我爸爸」)和情感認知(「那個人是我爸爸,他拉拔我長大」)的大腦部位受損時。患者會對人事物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或是某種親密感和熟悉感,但就是無法把它們和過去的經驗連結起來。出現這種配對錯誤的情形時,我們的大腦為了要解釋這種情緒不調節的感受,於是便編造出一個又一個精心策劃過的偏執幻想。(「那人看起來像我爸爸,但是我不【覺得】他是我爸爸,一定是什麼人假冒的」),聽起來就像是電影《變體人》(The 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的情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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